千层底情思

■ 小城旧事

寒风起，鞋柜中那双“千层底”又取出来，作为家居鞋，日日套在脚上，用它的软和舒适、贴脚温暖陪伴我。

儿时与“千层底”结缘，一直也放不下对“千层底”的那份欢喜，喜欢逛布鞋店，喜欢翻看网上的布鞋成品，喜欢看小区里的老婆婆做鞋垫，更喜欢在合适的场合穿布鞋……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不仅有着寻常日子里一份独特的安然，实在还蕴含了属于水土、属于族群的大深意。

“千层底”，顾名思义，层层叠叠，丝丝线线，与人们千古以来惯穿家做布鞋的习惯相契合，两只小小的布鞋里，黏合缝接着亲情、爱情、人世之情，承载着满满的大爱。

我儿时穿着的“千层底”，都由外婆做成。很喜欢看外婆纳鞋底的姿态，那般慈祥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厚厚的鞋底，一手拿着鞋锥，用力使锥尖穿过鞋底，用锥尖上的倒钩勾取那一头的麻绳，勾出一截，用手拉出，再用力紧一紧使针脚密实，然后，把鞋底翻一面，重复此前的动作。每插几个孔，外婆就会抬手把鞋锥举到头上，让锥尖斜贴着头发，“簌簌”做声地轻擦数下，锥子沾了头上的油后，外婆继续麻利地锥刺线牵，把鞋底做得厚实而牢固。

私心里觉得，鞋底上那数圈麻绳针脚，都是爱的印记。要做出细密而紧致的纳鞋针脚，麻绳要粗，针眼要细。做鞋人每一锥下去，手、眼、心俱到，间隔均匀，使针脚美观，麻绳用力勒紧，使鞋底舒适牢固。某品牌布鞋曾公布过一组手工纳鞋底数据，说是每平方寸纳81针以上，一双鞋至少2100多针。那么，灯下窗前的那个纳鞋底的剪影，该把多少心思情意纳入那一线一孔？

这样细细密密的心意，很是契合爱的表达。母亲给将出生的婴儿提前缝制虎头鞋，女孩给心仪的后生偷偷量尺寸精心做一双黑布鞋，《红楼梦》里的袭人，放着贾府那许多针线人不用，坚持亲手给宝玉做鞋，自己做不过来，至少也央湘云做，绝不假手于“那起粗人”，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遍布千家万户的女性，用家里能够拿得出的最好的布料，做出来陪伴红军走过长征路的“红军鞋”……这样的爱，即使穿越时空，也不会褪色与模糊。

累积岁月的精髓，集聚数不清的做鞋人的灵智巧思，这样传承下来的一双“千层底”，质朴是它的本质，但一布一缕、一锥一锤、一针一线，满含了中华特有的工匠精神与民族技艺，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深究民俗底蕴与历史积淀，处处可见大美。

外婆给我做的“千层底”，虽是普通家常布鞋，但也要费上一番心思。先是到隔壁“车缝社”挑一块她认为最好看的花色碎布片；剪鞋面时，把最美丽的印花留在鞋头；绱鞋时，细针密缝，把鞋楦的小巧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做出来的布鞋，别致而亮眼，穿在脚上，跑也跑得飞快，跳也跳得轻盈。与同伴一起玩游戏时，总会被别人踩上两脚——我心里明白得很，那是她们眼热我的漂亮新布鞋哪！

完成一双“千层底”，至少要经过制袼褙、切底、包边、黏合、圈底、纳底、槌底、剪鞋面、绱鞋等9道工序，精巧的，还要加上鞋底图案与包边、鞋面刺绣与钉珠等功夫，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可以加入做鞋人的审美，都可以体现做鞋人的工艺水准。

传说南北朝时，有一女子做布鞋，鞋内里有香垫子，鞋底纳成莲花图案，女子穿上这双布鞋，每走一步，踏在泥土上的鞋子都会留下美丽的莲花图案，于是这鞋也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步步生莲鞋。我想，再加上女子鞋内香垫留下的一缕清香，这鞋踏过之处，所留下的美，就不止地面那些莲花鞋印了，还有青春少艾的纯洁气息，也在其间了。

据史料记载，中国最早的千层底布鞋始于周代。山西省侯马市出土的周代武士跪像，距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跪像的鞋底上，明显可见一行行归整的线迹，与今天的纳底布鞋完全一致。那么，这3000多年的岁月，这千百代数不清的双脚穿过的“千层底”，也就踩出了大时空。

收回纵横千年万里的思绪，眼光落在脚上那双“千层底”的鞋面上，两朵娇艳的刺绣玫瑰映照着我潮红的脸。且平静神思，踩着“千层底”的爱与美、岁月与烟尘，做一顿饭，看一卷书，听一曲琵琶，赏一朵红梅，“千层底”的种种，也便如此延伸，代代无穷。

（麦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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