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时空对望与交流,跨时空对望与交流

为了方便理解和接受，我并没有从展览本身开始讲起，而是先讲展品的来龙去脉：“物尽其用”的策展者之一是生于1932年的北京女性赵湘源。她原本出身富足之家，岂料上世纪50年代父亲被诬陷入狱，家境一落千丈。她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变卖细软和做手工勉强度日。她和丈夫虽然都是名牌高校毕业且工作稳定，但结婚后需供养两家老人和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加上在这期间，又先后经历了“大跃进”和一连串自然灾害，整个国家物质的匮乏和自己小家生活的拮据，给她带来极大的惶恐，对未来深感忧虑。而她应对这种不安的方式只有 “物尽其用”。

她把不能穿的衣物重新洗染拆改，改衣服剩下的布头妥善保存以备将来打补丁之用；因为肥皂需要凭票供应，而且泡湿了不耐用，所以肥皂用过之后一定要晾干，并且还要将小块的肥皂头收集起来再压成一块。同时，这种不安还影响到她对后代生活的考虑——她把从单身职工那里淘换来的肥皂积攒下来，防备自己的子女以后在生活上作难。在有备无患思维的驱使下，她更是推而广之，大到老屋拆下的木料、门窗，老旧桌椅板凳、电器、床柜家具、棉被、衣物，小到布料、针头线脑、票证、餐具、花盆、肥皂、玩具，甚至包括空瓶子和牙膏皮，但凡能够保存下来的东西，使用过的或者未使用过的，有用的或者想象中将来会有用的，全被她悉数保留着。

这种积攒的惯性，并没有因后来物质生活的改善而消减，反而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社会环境的迅速变化而剧增。但这些再不可能有机会发挥出实用功能的物品，事实上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生活垃圾。 2002年老伴的去世，旧物于她更多了一层记忆载体的意义。她需要这些记忆载体堆满生活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一天天陷入不能自拔并且不愿自拔的境地。

赵湘源女士的儿子宋冬，是“物尽其用”的另一位策展者。他在当时已经是一位知名的行为艺术家，曾经举办了多个以家庭为主题的作品展，他说服父母参与创作的 《触摸》、《父子太庙》、《父子照镜子》等一系列作品，实质是从时空两极的角度，以艺术的方式沟通父子之间的隔阂和重新认识中国传统家庭伦理中的亲情关系。父亲离世后，看到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的状态，他希望通过艺术的手段，把母亲从往昔的病态执着和记忆的魔咒中解脱出来，重新融入当下的生活。

于是，这些数量庞大的生活垃圾，最后组合成“物尽其用”的展品。在展览现场，上千平方米的展厅，被这一万多件杂物满满当当地占据着。它们被分门别类归纳放置在一起，巨大的体量，犹如百姓家庭生活的纪念碑，厚重到让人压抑。展览策划书中原有的“给母亲作画，让母亲看着作画”这两个更具有艺术形式感的步骤，在展览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整个展出过程变成一家人共同整理旧物，或者彼此交谈。

我尤其喜欢其中交谈的环节，这个环节贯穿整个展览，母亲赵湘源和儿子宋冬、女儿宋慧一边整理旧物一边倾心交谈。母亲赵湘源告知子女这些物品背后的故事和她保留这些物品的心态，而儿女则把自己当时对这些物品的记忆告诉母亲，一件物品的两种回忆，构成了完整的家族记忆，也让彼此之间曾经的误解或不满达成谅解。交谈也有和观众的，赵湘源打开心扉讲述每件物品曾经承载的个人记忆和历史往事，观众则通过提问或者倾听与赵湘源一同感慨唏嘘。经由这个过程，赵湘源终于把自己从这一堆废旧物品和无用残年编织的“茧”中释放出来。整个展览如同一场情感丰沛的“真人秀”，唤醒了人们对旧时光的记忆，打动了无数观众。

在作品第一次展览时，同在北京798展示的另一位艺术家的作品，是以陶塑的形式再现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筒子楼。这位艺术家看了 “物尽其用”这些实物之后，也被深深触动，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在真实的生活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首展成功大受欢迎，“物尽其用”随后又在韩国光州双年展、德国柏林世界文化宫、英国沃尔索新美术馆、美国纽约现代美术馆、加拿大温哥华美术馆巡回展出。即使在这些与中国并没有共同历史记忆的国家，观众依然能从这体量庞大的日常物品中，联系到个人生活的点点滴滴，因为受到震撼而产生共鸣。这个展览对于观众来说，生活细节处的触动带来的是对一个时代的致敬和告别。

在“物尽其用”首展后的5年，赵湘源女士逐渐走出了原来的生活，把老屋收拾干净搬进了新的公寓。而这些堆积了几十年的旧物，也因为作为艺术品展现出来，最终实现了她所期望的“物尽其用”的目的。

在对这个展览的讲解中，我并没有给先生和婆婆解释这些物品为什么能够成为艺术品，因为杜尚那一套关于现成品的理论或者贫穷艺术的观念，在这些芜杂庞大的生活琐碎中，在亲人之间难以割舍的情感和物尽其用的道德涵义上已显得毫无意义。故事讲完之后，我们一家关于家庭、孝道和生活的讨论持续了很久，至于那些原本要执意保留的物件，先生和婆婆都有了新的看法。我想，这就是“物尽其用”带给我们的对生命对生活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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