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学徒的日子

徽州有句谚语“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民国十一年出生的爷爷，也正是在这个十三四岁的年纪走出了徽州。这是他时常念叨的一句话，也是向我们打开回忆的开场白。

那年，爷爷以第一名的成绩在乡高小毕业，也意味着他的读书生涯画上句号。班主任极力劝说他去县城念初中，还特意去家里向曾祖父做思想工作，并愿意一年出二十个大洋供他继续读书，可那时县城读初中的学费需要六十个大洋，不算伙食的开销，剩余那四十个大洋家中怎么也拿不出了。曾祖母托亲戚四处给爷爷谋出路。没多久，爷爷的二伯便给他找到了去处——江西鄱阳的一家油坊。油坊不大，但生意不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爷爷便这样开始了他的学徒路。

十四岁的光景，是童工的年纪，那时候他们有个特殊的称呼，叫学徒工，清一色十来岁的男孩子。那家油坊，在鄱阳湖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聚集了好几家油坊。均是前店后坊的结构，伙计有在前店记账的，有奔波进货的，也有跑街拉生意的，坊里榨油的事多半交给工人去做。阁楼是伙计们休息的地方，没有独立的房间，但能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和柜子。刚进的学徒，被褥自带，晚上将一人长宽的木板架在两把长条板凳上，挨着门边睡，一来好看店铺，二来也方便开张、打烊时收拾门户。

学徒工至少一年的时间在“学”中度过。这一年除了饭菜管饱，新年时添置的一件黑色土布褂子。第二年，学徒每年才可以领到十多块的洗理费。同来的年龄相仿的两个学徒都是徽州人。除了吃苦耐劳，老板们更看中的是这些孩子的文化底子，说是从这边召来的学徒，念过小学或念过私塾，能写字和算术，活计上手快。他们进油坊的见面礼就是“算盘”。出了师的伙计像师傅一样带着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口诀背起，再让他们对着算盘练习，熟悉后才训练打算盘记账的速度。伙计们不像课堂里的先生一样谆谆教导，只会在忙碌之余给学徒们一点指导，剩下的就靠悟性和练习了。那时大家学得十分认真，因为不是每个学徒都会留下来，算盘不熟练的一般呆不下几个月就会让家人接走。想起曾祖母送他到码头时的那句“可别做了‘回乡宝\’，在村里抬不起头！”爷爷丝毫不敢松懈。每晚睡前，默默“以两求斤”，“以斤求两”的换算，不练几遍就睡不安稳。

召学徒工的时候，是店铺里最忙的月份。油菜籽成熟，伙计们从乡下收来的菜籽，一筐筐拉进油坊，附近的村民自带菜籽打油，或用菜籽换油，铺子里人来人往。算盘的拨动声，称量计价的吆喝声，坊里噼里啪啦的榨油声，伴着那弥漫在铺子、巷子里的油香，让大伙个个干劲十足。学徒们则帮衬着拉货，打油。只有晚上打烊了，伙计才有空带学徒们操练算盘。

一般要等管账先生做最终验收。老先生平时话不多，但在考核学徒们时毫不含糊，挨个对算盘出题，几轮下来，斤两和价钱换算都不错的，才能暂时留在油坊。算盘打得快又准确的分去账房和柜台，其他的则给进货和跑街的伙计当帮手。别看都是伙计，工资相差无几，记账伙计之所以吃香是因为有前途。管账先生就是从这记账伙计做起的，更有能力者也可能当上经理。账房和柜台是油坊最不耗体力的地方，自然会让人羡慕不已。

爷爷因对算术的喜爱和几个月下的苦功，成了三人中唯一留在柜台，做称量计价的学徒。尽管才迈出了外出闯荡的第一步，他依然止不住兴奋地给并不识字的曾祖母写去一封信，洋洋洒洒说了很多油坊的生活和自己的努力。几个月后，他收到了那份最简单也最温暖的回信。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他知道，这个字倾注了母亲多少关爱和期盼。

学徒往往需要三年，即便该学的都已熟稔，也须等到新的学徒接替才能出师成为伙计，长期留在油坊工作。中间如有干活爱偷懒，手脚不干净，或是买卖常出错的，老板也会不留情面地送出油坊。所以，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们为了能成为油坊的正式伙计，领上一个月五十块大洋的工资，在过年回村子的时候长长脸，各个干起活来老成的不似这般年纪。

学徒的日子枯燥漫长，只有在厨房里的日子最快最深刻。爷爷至今记得那一餐美味的“风鸭”。冬天鄱阳湖边，会有猎户挑着野鸭在巷子里叫卖，当然，野鸭是对这种野禽的统称，大雁或天鹅也都属于这之类，有时，猎户也拿它们来换油。伙计会买上几只，教学徒们做“风鸭”。“风鸭”是保存这些野味的好法子。从翅膀下开一个小口，将内脏一点点掏空，再用盐填进肚内涂抹均匀，最后把鸭头塞进剖开的小洞里。带毛的“鸭子”一只只像灯笼一样悬挂在阁楼背阴的屋檐下风干，白羽、灰羽、花羽，一列齐整的排开，在窗前摇摇晃晃。

冬天打烊的时间早，伙计们把小火炉搬到后院炖起风鸭火锅，水鸭子的个头小，但是肉很鲜嫩，做火锅最好吃不过。爷爷和一个同为学徒的伙伴拔毛，切肉，生火，忙活得兴奋不已。另一个学徒则去坊里打菜油，加入生姜、蒜、辣椒熬火锅底。那一晚的风鸭火锅格外香。没想到大半夜，大伙全都闹起了肚子。第二天油坊的工人来上岗，一问才知，原来大家吃进肚的不是菜油，而是桐油。那天放桐油的位置占满了，便将一缸暂时挪了位。晚上灯光昏暗，那个小学徒也没看仔细缸上的标注，把桐油当菜油了。这个意外不仅让所有店员放假一天，也让爷爷记住了这辈子吃了一回的美味——桐油风鸭。

爷爷在来油坊后的第三年，从记账学徒转为记账伙计，也带起了自己的徒弟。没过两年，油坊因日军占领南昌生意逐渐惨淡了下去。那一天，爷爷又一次背起那个包袱，怀揣着曾祖母那封只有一个“好”字的信，踏上了回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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