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庵·孙林
一
我六七岁时,我远房表兄正伟已经四十出头了。
因为好赌,四十出头的正伟没讨上媳妇。村里和我般上般下的孩子都知道正伟好赌,以至于多年之后看王晶和周润发的赌片,大家都会扯上一句:
“哎呀,正伟要是有赌神的能耐,就不至于漂泊在外了。”
正伟漂泊在外肯定是生活所迫。他赌光了田地,赌光了粮食,甚至宅基也被人家讹诈了去,他在农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但正伟每次回来,我们都不会把他和“穷困潦倒”“背井离乡”连在一起。
正伟每次回来,穿得都很洋气,尤其是他的白西服、红领带。农村出身的他和很多农村汉子一样,又瘦又黑。又瘦又黑的正伟穿上白西服,显得脸更瘦更黑,显得西服更白更挺,极有派头。后来大陆引进《上海滩》,我们才知道,穿西服、戴礼帽是流氓大亨的打扮。
也许,正伟真是混好了。
正伟如果真得混好了,绝对是村里人的福祉。因为,他挺仗义,是个热心人。每次回来,见到熟人,无论忠奸贤愚,亲疏远近,一律散烟。见到拖着鼻涕的小屁孩,常常突发慈悲,逗几句,慷慨地掏出一包瓜子花生。
正伟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上坟。正伟回家上坟,只有一人陪着——我舅舅。我舅舅是他堂叔,正伟那些断断续续的事都是经由我舅舅说出来的。
我舅舅说,正伟走得其实并不远,就在二道河对面的蔡家岗;正伟混得其实并不好,就在街上卖花生,兑青菜;正伟心热重情,每年清明,刮风下雨,都回来给爹娘上坟。
正伟上坟,越上越老。我舅舅对正伟说:“正伟呀,不是你叔不想管你一顿饭。你都六十出头的人了,往后就不要回来上坟啦。来回不方便,也花钱。你放心,清明过年,我带小孩们上坟,肯定替你烧刀纸。”
正伟眼圈一红,掉泪了:“叔哇,我对不起爹娘呀,清明要是不回来,我心里过不去呀!”
正伟快七十的时候,在蔡家岗和一个老太太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那个老太太有房有地,对他很好,有一年清明还陪他上了一次坟。只不过,老太太先走了。似乎从那时起,正伟就进了社区的养老院。
每年清明前,舅舅都会念叨:“唉,正伟又快回来上坟啦!”有些年的清明,正伟没回来,舅舅就担心:“正伟估摸着得病了吧,要不怎么没回来?”于是,舅舅或大表哥就拿了一刀纸,到正伟家的坟上,郑重化了。
我不清楚正伟最后一次上坟是在哪一年了,可是我相信正伟执著的上坟得到了父母的原谅和保佑。他最终是叶落归根了。他为自己留了几千块钱,在我舅舅的操办联系下,他如愿以偿进了家乡的公墓。那公墓,离他爹娘,也就二里路。
又快清明了,家乡的菜花正在绽放,正伟爹娘坟头的青草怕也正在疯长。只是,熟悉的田间小路上,再也不会有那个瘦小孤独的身影了。
二
我妹妹嫁到了祁家。祁家家门大,人丁兴旺,我妹婿正宗嫡亲的堂兄弟有二十多个,近门未出五服的兄弟多达百人。
据我妹妹说,祁家最过瘾最提气的一桩事就是清明上坟。百十口老少爷们,扛着成捆的纸钱,抬着几万头的炮仗,雄赳赳,气昂昂,出村口,上大道,奔祖坟。一路人欢马嘶,浩浩荡荡。到了地头,主事者喝一声:“停!”各种喧闹戛然而止。主事者喝一声:“站!”片刻间各就各位。主事者喝一声:“拜!”立马齐刷刷跪倒一片。
我妹妹说,那种强烈的仪式感,连远在叩拜队伍外围的女眷们也深受震撼,很有一种家族强大、荣耀光彩的自豪。
看我一脸神往仰慕之色,我妹妹又说,上坟后的吃喝也high得很呢!祁家门多户广,晌午那顿饭轮流坐庄,今年吃你家,明年吃我家,姑嫂妯娌,叔伯兄弟,开流水席,话当年事,夹大块肉,喝大杯酒。一顿饭吃到肚大腰圆,脸红脖子粗,然后呼五喝六,摇摇晃晃,大手一挥,各自散去。
我妹妹说的,是清明上坟常见的一种状态——热闹。我以前特别不喜欢这种热闹,我觉得,清明吧,上坟吧,应该肃穆一点,凝重一点,这样才对得起先人,才能托得起那种追思和伤感。所以,我不止一次想象: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像西方人那样,穿套装,戴墨镜,捧白花,静静地立在坟前,正正经经地扫一次墓,上一次坟呢?
我有一表兄,上坟就特不“正经”。
那年清明,姑老表和姨老表凑一起上坟,走完了烧纸、放炮、磕头等程序后,我表兄从口袋摸出一支“金皖”,对着他大爷的坟头,开始念叨:
“我大爷呀,您一辈子抽大烟叶,不容易呀!我今儿个给您带来一根好家伙,您尝尝啊!”
他“啪”的一声点着烟,笑嘻嘻地把烟往坟上一插,回身吆喝自己的儿子:
“强子,再给你大爹磕头!”
强子只有七八岁,他爸让磕头,他就只管撅屁股磕头。他这边磕着,他爸那边又念叨:
“我大爷呀,这磕头的是我跟前的强子,您要保佑您孙子,就保佑他一个啊!我年年给您敬烟啊!您保佑旁人不管用啊,有人口袋里有‘中华\’也不掏呐!”
站在坟地的爷们都笑了。那个口袋里有“中华”的是他堂兄,堂兄也笑了。堂兄一边笑,一边依样画葫芦,也在坟头插上一根烟。然后,逐一给在场的亲戚散烟。散到我表兄时,堂兄说:
“你可要熊脸?在我大爷坟上要烟?”
我表兄一笑:“我大爷看见俺们抽‘中华\’,心里美着呢!”
十几支“中华”同时飘出缭绕的青烟,红红的烟头偶一蹿亮,映得抽烟者印堂也红红的。大家一边抽烟,一边暖暖地回顾我表兄他大爷活着的往事。
那时,新培的坟黄土清新,新炸的炮红纸遍地,蒲公英、油菜花、大叶柳、荠菜苗等结对抱团地抽枝散叶,勃发生命,热闹非凡——你说,在这样美好的季节,在那些对我们慈爱有加的先人的坟前,活泼一点,热闹一点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清明的热闹,也许更有内涵和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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