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武则天生在广元的根据

郭沫若

武则天究竟生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本李寿，因其兄燕郡王李艺叛变，连坐被杀。

来是由我引起的。昨天在《史学》（《光明日同年十二月，又有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

报》1961年5月24日）上，看到陈振同志《也谋反被杀。贞观五年十二月，则载“朝集使

谈武则天的出生地和出身》，又把这个问题利州都督武士彟等复上表请封禅，不许”。

提了出来。因此，我有责任申述几句。所谓“复上表”者，是因为同年正月已有“朝

我为什么说武则天生于四川广元？集使赵郡王（李）孝恭等上表：以四夷咸服，

所根据的是李义山的一首诗。《李义山诗请封禅。上手诏不许”。贞观五年武后父

集》中有《利州江潭作》诗一首，题下自注在做利州都督是无问题的，李峤《攀龙台

云：“感孕金轮所”。“金轮”是指武则天，她碑》（见《全唐文》卷二四九）载武士彟在贞

曾自册封为“金轮圣神皇帝”。“感孕”是由观二年至五年任利州都督。但贞观元年以

古代帝王感天而孕来的。武则天做过皇前逆数至武德七年这三年间的利州都督到

帝，所以李义山特别使用了这样的敬语。底是谁，则史无明文。因此我揣想武士彟曾

唐代的利州，即今四川广元县。可见离武重任利州都督，即在武德七年是首任利州都

则天之死（公元705年）仅一百四五十年的督，在贞观二年又转任。吴晗同志认为“这

李义山是肯定武则天生于广元的。个猜想是可以成立的，但是找不到历史根

相隔仅一百四五十年，和我们距离洪秀据”。其所以说“可以成立”，是因为我有李

全的年代相差不远。武则天和洪秀全都是义山诗注的根据。其所以说“找不到历史根

做过皇帝的人。就跟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据”，是因为史有缺文。其实在武德七年，武

大都知道洪秀全是生于广东花县的一样，唐士彟就没有做过利州都督也不要紧，他所做

代的知识分子，像李义山那样的人，难道还的或许还是总管，或许只是长史之类，更或

不会知道武则天的生地吗？何况李义山至许只是因公寄留。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可能

少两次经过利州，关于武则天的生地有过亲性，便是武后的生年有问题。但对于李义山

身经历的见闻。如果武则天生于利州之说说利州是“感孕金轮所”，我们并没有任何

是捏造，为什么他在第二次经过利州时，还确凿的根据可以使它被根本推翻。

要随便乱说？因此我相信了李义山，他的诗所以我肯定武则天生于广元，李义山

注就是我的历史根据。说就是我的“历史根据”；而否定武则天生

查《旧唐书·李商隐传》，在唐宣宗大中于广元的朋友们则只是出于怀疑和推测，

年间（公元847-859年），李义山在川东做应该说这才是没有“历史根据”的。例如陈

过官。“会河南尹柳仲郢镇东蜀，辟（商隐）振同志的结论是这样说的：

为节度判官检校工部郎中。大中末，仲郢“武则天出生的那一年--武德七年，

坐专杀左迁，商隐废罢，还郑州。”在这里不她的父亲武士彟应在任工部尚书、判六尚

妨把李义山的原诗来研究一下。书事，也就是说这时是在京城长安，因此，

神剑飞来不是销，碧潭珍重驻兰桡。武则天的出生地点，最大可能应是在当时

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的国都长安，而不大可能在四川广元或其

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什么地方。”

他年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这是完全从假设出发的（请注意文中的

李义山的诗，照例是隐晦的，但也并不两个“应”字），因而得出的结论也就模棱两

是完全不可懂。开头一句“神剑飞来不是可。所谓“最大可能”或“不大可能”实际上

绡”便是指的“（柳）仲郢坐专杀左迁”事。是说，都有可能，都有不可能。像这样的结

“神剑飞来”是指朝廷谴责下降。“不是销”论，我看，就跟本没有把李义山的说法驳倒。

是说所犯的错误被纠正了。以下是叙诗人因此，在武则天生于广元这个问题上，

停舟江潭，乘着夜雨，赶快提着灯笼（“自携我还是相信距武则天之死仅一百多年的李

明月”）上岸，去寻访他的旧欢（“欲就行义山；而不敢轻易相信距武则天之死已一

云”）。然而旧欢已经不在了（“散锦遥”）。千多年的同志们。请原谅我的顽固吧。

因此，他退还船中，遥望着所欢的故居。“河说到武后的出身寒微，也有不少同志

伯轩窗”是喻自己的船，“贝阙”、“水宫”是把它当成问题。武后本人后来做了皇后，并

喻所欢的故居。那故居大概就在江潭边做到皇帝；她的父亲在唐初开国时封公拜

上，在船上可能看见水中的倒影。窗上是爵，做过都督，后来竟由他的女儿追尊为皇

还挂着白色窗帷的。这样便沉入遐想，回帝，这当然不能说是寒微了。但我们所追述

想起当年路过时，所欢送过饮食来饯行，而的是武后出身的历史，在封建社会，特别在

现在呢，可没有人送来了。有的只是迷茫门阀观念旺盛的时代，武氏并不是望族，这

的夜雨，萧瑟的秋风。是铁定的事实。武后的父亲是一位投机倒

诗的内容和武后是亳无关系的，但可以把的木材商人。他的哥哥“勤于稼穑”，我说

看出李义山一来一往都经过利州，而诗是在他“可能是一个自耕农”，有人说他是地主。

归途中做的。所以我说他至少两次经过过就是地主也好，总不会是“田连阡陌”的豪强

利州。两次经过，他都还是相信利州是“感大地主。正因为这样，所以骆宾王《讨武后

孕金轮所”，这就更值得我们重视了。经过檄》一开始就骂她“地实寒微”。

时应该不止李义山一个人。他们离武则天其实就是后来武则天做了皇帝，连突

既那么近，能够接近的史料会比我们目前多厥人都还是看不起她的。圣历元年（公元

得多，如果这事情不确，他们难道不会有所 698年）六月命淮阳王武延秀入突厥，纳默

讨论吗？这是唐人所留下来的第一手资料，啜女为妃。默啜把延秀扣留起来，并发兵

我们不相信它，要相信什么才好呢？进侵，数了当时朝廷五大罪，其第五罪是

我仔细地翻阅过新旧的《广元县志》。“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

去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还专门派遣张敌，罔冒为昏”（可参考《资治通鉴》）。这就

明善同志去就地考查过，得到了不少的资是标准的封建意识，尽管你做了皇帝也还

料（请参看张明善、黄展岳《四川广元县是被人看为“寒微”。

皇泽寺调查记》，见《考古》1960年第7这种意识就在五六十年前的清代末年

期）。一千多年来，当地的人和路过该地都还没有什么改变。当时的人，凡是祖宗三

的人（包括李义山、王渔洋等诗人），都相代中有人做过裁缝、理发师、衙役，或者唱过

信广元是武则天的生地。广元有武则天戏之类的，是不能赴科考的。如果有人隐瞒

庙名皇泽寺，至今犹存。有武则天生地着赴考，被发觉，会被人打死。这在现在的

号则天乡，古又称则天坝。这些，我相信青年们看来是类似神话了。但其实是很平

总不会是无中生有。常的。就是在今天吧，我们说到汉高祖也还

最值得注意的是后蜀孟昶广政二十是说他的出身是流氓无赖，说到明太祖也还

二年（公元959年）的一通碑，上刻《利是说他的出身是小和尚。在今天，一定要说

州都督府皇泽寺唐则天皇后武氏新庙武则天的出身并非“寒微”，在这些地方来翻

记》。这碑文，新旧《广元县志》都不唐人的案，我看似乎大可以不必。

载，是解放后一九五四年七月修建宝成路末了，我还想谈谈史料的问题。史料

时出土的。碑文凡二十九行，行存二十六不仅限于书本上的东西，还有物质上的文

至二十七字，可惜下截残缺，约缺十字左物和民间保留的传说。有时候，后两者比

右。文中凡遇天后或后字必抬头顶格，遇书本上的史料还重要。在阶级社会里所传

敬语则空三格，对武后备致尊崇。说她死流下来的书史之类，可靠性是要打折扣

而为神，非常灵验：“以水旱灾沴之事，的。孟子说得好：“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为军民祈祷于天后之庙者，无不响应”。（光是信书本本，倒不如没有书本本好

建庙之由，在当时距武后之死仅二百五十些）。没有书本本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

四年，已经就知道了。据说是“古老莫可以凭合理的推断，或者不是经传的民间

传，图经罕记”，可见其历史久远。大约传说之类，来把握历史的真实性。孟子的

在李义山时代就已经有了。态度，在今天还是值得我们学习。

遗憾的是碑文有残缺。例如，有这样拿关于武则天的史料来讲吧。武则天

一句：贞观时，父士彟为都督于是（缺）后自然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完人，历史上从来

焉。后字是抬头顶格的，即指武后。因此没有过这样的完人，但她基本上是一位杰出

所缺的字数不会太多，我推测会是“为都督的历史人物，这在今天是可以肯定的。旧时

于是（州，始生）后焉”，就只缺了三个字。代骂了她已经一千多年了，我们要找菲薄她

贞观初年武后父做过利州都督是不错的，的材料，当然不会缺乏。不过我们要审核一

但武后却生于武德七年（公元624年），不下，凡是把她说得太坏的史料，在采用时就

是贞观时。这如果不是做碑文的人有所疏值得考虑。反过来，她是做过三十年皇帝的

忽，便是武后的生年有问题，但碑阴文字人。她的文学侍从之臣，自会替她和她的祖

中，则明明有“则天坝”的地名。宗三代擦粉，创造些莫须有的光辉历史。因

又同在一九五四年在皇泽寺北边的上此，我们也得审核一下。我看关于武后的父

西坝发现宋墓一座，出土南宋宝庆三年（公亲怎么怎么了不起的一些说得太好的话，如

元1227年）买地券石刻一方，其中也有“白散见于《册府元龟》里面的某此资料，那也是

沙里则天坝”的地名。可见武后生地名则天应该打打折扣的。

坝或则天乡，至少自五代以来就是这样。总之，一句话：“尽信书，则不如无

据亲自去广元县调查过皇泽寺的张明书”。我们要以批判的态度来从事史料的

善同志所说：“每年农历正月二十三日，相鉴别和使用。书本上有固然好，但不要过

传是‘武则天的会期\’，广元县人民都喜欢到于轻信。书本上没有固然不好，但也不要

这里来‘游河湾\’。估计这一天可能是武则过于武断。像武则天生于广元这个事实，

天的生日，可以补史的缺文。”礼失而求诸既有书本上的证据——李义山诗自注，又

野，这个估计我认为并不是凿空之谈。有广元文物和民间传说的佐证，尽管有史

查利州在唐初只设总管府，到武德七学专家要坚决否认，我要再说一遍：在目前

年即武后诞生的一年才改设都督。只设了还没有确凿的根据，可以使它被根本推翻。

九年，到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又把都督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废了（据《旧唐书·地理志》）。根据《资（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武

治通鉴》，贞观元年正月，有利州都督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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