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笔中和古镇

与渠江相依的中和镇全貌。刘秦君摄

响水崖瀑布是中和镇打造的一处新景点。

百步梯如今依然是古镇的重要通道。

龙王颈街保留的部分老房子。。

□黄利华 文/图

在公路、高铁、航空等交通快速发展的今天，岳池县中和古镇从历史的繁闹中逐渐消停下来，失落寂寞，抑或在等待些什么。

多年来的家乡情结，让我在与朋友闲谈中不觉会说起老家，言语中极尽中和之美，也试图用文字拨开迷雾，还原真实的中和。可我亲爱的家乡，历经千年风雨，又岂能三言两语数尽？

“五马归槽”拥古镇

发源于川北群山的渠江，千回百转，在容纳了华蓥山西麓的无数溪流之后，水势渐大，河床宽阔，蜿蜒流经中和境内，形成一个大大的“S”，当地人以前都称之为“大河”。中和镇就坐落在“S”河道第二拐的右岸。古镇周边有临溪河、大沟、芋荷沟三条深沟溪水，从北到南依次汇入渠江，加上渠江的上下河道，遂有“五马归槽宝地”之说。得渠江水路之便，收华蓥山中段精粹，千年水码头，中和自古繁华。

中和旧称黎梓卫，得名于明朝的卫所制，是屯兵的军事要塞。康熙六十年（1721），朝廷在中和设置军事管理机构——巡检司，以镇压地方民乱为主要职责；行政区划上设资马乡，辖十二场，即河东的阳合场、高兴场、伏龙场、庆和场等七场，河西的罗渡溪场、赛龙场、广兴场（裕民）、余家场（普安）等五场。老居民们现在仍能指出正南街上巡检司“衙门口”的准确地址。在几百年的历史里，中和一直是岳池县境内最主要的军力部署地，客观上形成岳池县城是政治中心、中和是军事中心的形态。

中和镇境内的渠江河道总长20公里，然从上游的左家寨村到下游的河堰沟村，直线距离仅4公里，这造就江边的特殊现象，那就是：村民早晨从家的右侧乘顺水船到古镇赶场，下午仍然可以坐顺水船从家的左侧上岸回家，从而形成“下水船赶场，下水船回家”的独特地方文化。在陆上交通落后的时代，中和一带渠江水运繁忙，从达州、渠县、广安顺流而下的船只、驳筏，满载着煤炭、生猪、竹木等土特产品下漂合川、重庆等地。逆水而上的船只，运载的多是铁器、煤油、布匹等工业品。两岸渡河的船只，在晨雾夕阳中迎送匆匆的过客，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中和古镇有上、中、下三个码头，都是条石砌成的半月形平台，通过宽两米左右的80余级石梯向上连接古镇。而中码头与下码头之间的河床是石滩，枯水的季节就妨碍着通航。不知何时，人们在靠近古镇的一边，人工用铁锤、钢錾在石滩上凿出一条宽约30米的石槽。同时从岸边沿着石槽边修建起一条长500米、高1.5米的弧形条石墙体，将流水集中到石槽处便于船只通行，中和人称“龙港”。暴雨过后河水猛涨，龙港会被淹没，而一般情况下龙港会露出水面。秋冬时节，龙港几乎汇集了整条渠江的水，水流湍急，下水船只必须掌好舵，否则会船毁货丢。上水船则需要纤夫费劲拉船上行，一时间喊号声响彻两岸，煞是壮观。

过去，中和的人们称船靠岸向岸上走为“起坡”，农家的肥猪运到集市去卖称“下河”。从事航运、搬抬货物上下船只、拉纤的群体庞大，给古镇带来源源不断的新鲜信息和旺盛的消费。加上古镇背靠华蓥山，是河东七场的民众走水路的主要入江口，巨大的聚集力和辐射力，造就了这座渠江边上规模巨大、声名显赫的场镇。中和的街道，从新南街开始沿渠江南北走势，依次接收了下码头、中码头、上码头的商气人流以后，来了一个九十度的拐弯，面向华蓥山向东方依山势而筑，逐级抬高，经龙王颈、寨子门上百步梯、牛市梁子，街道逶迤1500米，爬升垂直高度180米。沿街商铺林立，热闹非凡，是河东七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人们将煤炭枯柴、竹木扫帚等山货源源不断运到这里交易，买回家庭日用品，代代生息。

细数寺庙忆繁华

中和古镇庙宇之多，匪夷所思。观音庙建在芋荷沟入江口之南、太阳坪山下，巨石之上曾雕刻有巨幅观音造像，俯瞰渠江边的芸芸众生。观音庙在解放后被改造成中和粮站，成为屯粮、办公场所。

从芋荷沟入江口的中码头向北沿街走约300米，就是靠山而建的鲁班庙。整座庙是四合院，坐东朝西面对渠江，中间石板铺设的院坝高出街道1.5米，面积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解放后，鲁班庙整体划归粮站，卤香豆腐干就在这里制作、出售，上世纪70年代还得凭粮票供应。豆腐干韧劲十足，香气扑鼻，是难得的美食。

关帝庙，坐落在中码头的入镇口，占地约30亩，四周砖砌围墙约4米高，供奉武圣关羽。庙外两棵巨大的黄葛树枝叶婆娑，绿荫匝地，给过往客人留下无尽的乡愁。其中一棵树种在悬崖边，一些枝条下垂厉害，枝头远远低于树根，形成江边一道独特景观。关帝庙在解放后也被改造成储粮点，上世纪90年代在旧城改造时被拆除。

向东距关帝庙50米的地方是文昌宫，占地150余亩。大殿坐东朝西，靠山而建，面积约2000平方米，几十根巨木支撑，中间大堂开阔，左右两侧是厢房，整座大殿气势恢宏。大殿对面地势低矮处是戏楼，院坝南北两侧建有一楼一底厢房。解放后，该寺庙整体改造成了学校，这是我小学一年级入学的地方。

在上码头入口处，是禹王庙。这是一处单体建筑，面积约400平方米。庙宇坐东朝西，东边供奉着大禹，西边是戏台，戏台之后绝壁下是滔滔渠江水。在此建庙，可以反映淳朴的中和人民希望借大禹的声威，镇住兴风作浪的水怪妖魔，让一方民众安居乐业、生生不息。解放后，禹王庙被改造成川剧团、电影院。

文庙建在龙王颈的山坡上，北望响水瀑布，南临芋荷深沟。文庙供奉着孔子，清静之所，是崇礼修身的好地方。如今寺庙已毁，建成一片高高低低的民居。又是一年桃李盛开时，花朵依旧摇曳在风中，但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在这里曾经有丝竹妙音绕梁，曾经一代又一代的书生学子恭敬膜拜中华第一圣人，走出中和治国平天下。

中和古庙宇数量多、规模大，要常年保持香火维持下来，可以想见古时中和有多么大的人流和物流。

市井生活演百态

中和人能吃会吃，也就吃出些名堂。中和豆花、中和卤鸭子是美食代表，还有油炸豌豆糕、豆腐干、麻糖、蒸米糕等小吃让人不能割舍。陈氏酿造的黎梓卫醋，酸中带微甜，味道独特，是调味上品，古时在渠江流域非常有名，一度远销重庆、达州等地。有口福的，每天早上到江边小渔船上买点鲢鱼、清波之类的天然鱼，一家美美地享用，酌点小酒，那日子莫摆了，豪气上来时哪管什么皇帝神仙。

每天上午，人们便从四处陆续聚集到茶馆，持续到晚上，喝茶闲谈的、打牌娱乐的、谈生意买卖的，形形色色。逢场天，茶馆更是热闹非凡，老板忙得不亦乐乎。茶馆把中和古镇生活演绎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故事，或令人惊奇叫绝、或令人叹息扼腕。华蓥山游击队主要领导人、坚定的共产党人廖玉璧，1935年2月在中和古镇杨连光茶馆被敌人诱捕，被押至岳池，最后英勇就义。

位于关帝庙隔壁的望江旅社，兼做茶馆、评书场。逢场天上午，评书艺人凭着一张小桌、一块醒堂木、一把折扇、一张巧嘴，便粉墨登场，谈古道今、学说逗唱，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激越高亢，听众完全进入剧情。读初中时，我在望江旅馆断断续续听了几回名叫“清水浮云剑”的长篇评书，听到动情处，眼泪就不觉簌簌落下。

不知何时，中和兴建起川剧团，拥有几十人的队伍，每到逢场天必有演出。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本地艺人们演绎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川剧的魅力。中和川剧常年演出，成为当地重要的文化传播和群众娱乐方式，以至于一些读书少甚至没有读书的村民，受川剧的影响后也能咿咿呀呀唱几段。听本家叔伯们讲，我的曾祖父没上一天学，但记忆好、领悟力强，学唱川剧就有板有眼的。

至于端午划龙舟抢鸭子、正月十五射铁水火花耍龙灯，那是中和年年必有的科目，每次都人山人海，成为我终身不忘的记忆。

硝烟散尽说中和

从旧名看特殊定位的中和，注定与刀光剑影、战事绵延紧密相连。吸取了宋元两军在嘉陵江、渠江流域苦战数十年的历史教训，明朝在中和建“黎梓卫”，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强化渠江流域的军事管控，防止战乱动摇大明统治基础。现在看来，冷兵器时期选择中和建“卫”级别的军事要塞，体现了古人卓越的远见与智慧。从重庆走水路到渠江干流起始点——渠县三汇镇，全长400公里，中和恰好位处中点。中和段的渠江两岸地势陡峭，加上“S”形的河道使得船行半日的路程，人们步行也就一袋烟的时间就赶到，这样的地理环境便于轻松布防。

再说中和古镇的地势，简直妙不可言。北边，临溪河在响水崖处突遇80余米的断层，河水以巨大的能量常年切割下来，形成不可逾越的天堑；南面，芋荷沟幽深狭窄，靠近古镇一侧更是绝壁，沟里水流形成天然护城河。更绝的是，古镇街道的背后是独立的条状山峰，形成制高点守卫古镇，可谓神来之笔。东面地形怎样？在龙王颈处，北边的临溪河和南边的芋荷沟在此挤压，仅有30米的陆地与东部群山相连，古镇的寨子门就建在这里。如此，古镇北面、西面、南面三方均有深沟大河拱卫，东有坚固的寨子门把守，中和古镇这座渠江边明代修建的要塞，牢固程度可想而知。

古镇对面、渠江之西，呈现巨大的“U”形山河地势，这里矗立着另一个堡垒——天全寨，军事上与中和古镇形成犄角之势，互为呼应。

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1644年，张献忠二次入川，攻击明军，抗击清军，犹如开启了屠宰模式，渠江边的中和古镇十室九空，喧嚣不再。待清朝施行“湖广填四川”之后，古镇得以逐步恢复人气，但军事价值已大不如前。其间，1800年2月冷天禄率领的白莲教起义军、1861年1月李(永和)、蓝(朝鼎)率领的起义军都曾袭扰过中和。

清朝后期到新中国成立的百多年历史里，渠江流域的袍哥组织发展很快，渗透到社会各阶层。一些“浑水袍哥”、无业流民啸聚在华蓥山密林深处，不时下山打家劫舍，人们称他们为“棒老二”。许多大户人家，白天在家生产经营，晚上全家藏在秘密处“躲老二”。当时有的青壮男丁被绑票到土匪窝，不按要求缴纳赎金就会被惨烈“撕票”。民怨沸腾之时，官方以古镇为支点组织剿匪，但无论如何打如何杀，山上土匪还是长期存在，匪患不断。听本家二叔公说，他就曾经路遇土匪，土匪逼他背枪上华蓥山，大年前遇官兵进剿，在土匪慌乱之际，他才大难不死跑回家。

受尽战乱折磨，人民祈求安宁。1941年，政府将充满肃杀之气的“黎梓卫”改为“中和”，寄望中正平和固本培元，人民可以安居乐业。然社会之构建，岂是简单的改名就能造就一方乐土的。为反抗官府的苛捐杂税，在共产党员廖玉璧的策划下，1926年5月，陈徙南在中和关帝庙主持召开48场民团联席会，成立“川北民军”，举起“驱除军阀，实行地方自治”的大旗。自此，中和地区成了川东革命重要的战场，一代又一代中和优秀儿女为了追求光明幸福，前赴后继英勇斗争，直到迎来解放。

古镇无语，江水长流。镇里的古庙都已拆除改造，再没有柔软缥缈的梵音动人心魄。早晨那碗鲜嫩的豆花，开启人们一天的幸福时光。寂静多年的渠江，随着广安港的建设，又将唤醒水运的记忆。只是由于梯级电站的修建，奔腾的江流变成平静湖水，当年的船桨齐划、纤夫喊号的热闹景象亦不复再现，但中和的明天，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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