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句话说的是大翻译家傅雷。遭受命运折磨时,他依然感觉“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翻译了大量西方文学作品。那时,长子傅聪在欧洲游学,傅雷把对儿子的爱与嘱托,写进了一封封书信里。后来,傅聪和弟弟把这些书信结集出版为《傅雷家书》,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
有一次,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傅聪傅敏兄弟俩到父母墓碑前读信,他们一同抚摸着冰凉的墓碑,想把爸爸妈妈从遥远的世界里呼唤回来。我的心里也是那么难受。人到中年,重读《傅雷家书》,眼前总浮现出这个中年男人在上海的书斋给儿子写信,然后穿过大街去邮局寄出的清瘦身影,他依然保持着尊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眸明亮。这个优雅、谦卑、傲骨、有时脾气很大的傅雷老先生,用丰厚的文化底蕴,通过书信滋润出一个艺术家的傅聪、一个杰出英语教师的傅敏,让人充满敬意。
前年,我买到一本抗战家书。那些铁骨铮铮的抗日俊杰写给亲人的信件,有卫国宏愿,也有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可惜大都成了遗书。他们以骨肉之躯,血染疆场,以殷殷嘱托,激励后人。抗战名将左权,牺牲时年仅37岁。他在前线写给妻子的一封信里说:“在闲游与独坐中,有时总仿佛有你及北北与我在一块玩着、谈着,特别是北北非常调皮……我也种了四五十棵洋姜,还有二十棵西红柿,长得还不坏……”家书最为真挚,无需掩饰。作为军人,他寸土不让,甘愿捐躯。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又百般牵挂心爱的妻女。这样一个爱国家,爱家人,爱生活的具有家国情怀的男人,堪称人之楷模。
一个下乡知青写给家人的信中说,他近来的工作就是垛马草。言语间流露的是青春的迷茫与不甘。由此,我想起当年走在县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去拜访一个诗人的情景。那天从他家走出来,他塞给我两个咸鸭蛋,我在县城的星空下,晃荡了一夜……
在民国年代,鲁迅写给许广平语气亲昵的情书,一改冷峻尖刻的文风,让人顿觉和蔼亲近。萧红在日本写给萧军的信中说:“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读罢,对这个孤苦的奇女子顿生爱怜之心。胡兰成写给张爱玲几个字:“因为相知,所以懂得。 ”张爱玲回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寥寥数语,这个因为爱,低到尘埃里却开出花的女子,不再是那天边一弯凄冷的新月。
更远一点,李白写给汪伦、孟浩然写给王维、苏东坡写给黄庭坚的诗,其实也是翻越关山万重的书信,见字如面,情深似海。
整理书柜时,找到一封父亲写给我的信:“儿啊,我还是你的爸爸,好吗……”这封信的背景是,那时我青春期叛逆,愤然之中在一张包面条的纸上写下了断绝父子关系协议书,等我蓬头垢面流浪归来,父亲从门缝塞给我这封信。快三十年过去了,这个80岁的老爷子,还在人世间做着我的爸爸。我应该庆幸命运待我柔肠慈心。
这些安卧在老时光里的信,没被苍凉之风吹散,却被岁月的老棉被焐热,让每一个字都有了温度,也让我遇见了那些又沧桑又年轻的面孔,忍不住学着张爱玲的口气轻声打一个招呼:“噢,原来你也在这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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