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芳香

姑母葬礼那天。早晨五点钟,我就从定西出发,坐火车向兰州奔去。

倒一杯开水,坐在窗前向窗外眺望,我的脑海里全是姑母的形象,往事一幕幕闪现。

记得姑母病重我去探望时,姑母爬在临窗的一张单人床上,床低,还没有炕高,我坐在床沿上。她挣扎着直起身来,我弯下腰去,把她枯瘦如柴的手捧在自己的手里。她的肌肤已经松弛,一些不明的斑点刻在皮肤上,像雨点、雪花、梅朵,泪痕。姑母的身子缩成一团,本来就矮小的身材,此时完全像个羸弱的孩子。我真想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温暖温暖这个就要离开人世的母亲。她八十六岁了,生了九个孩子,走过了多少艰难的路,经历了多少沧桑和风雨。这些年,我有机会就去看望姑母,姑父去世多年,孩子们虽然多,但有的在新疆,有的在兰州,离得近的也都在种庄稼、打工,其中有三个已经去世了。她有些孤独,我更孤独,我怕姑母突然离去。我的三个姑姑就剩她一个人了,大姑和小姑早已离去。我的父亲也去世十六年了,看见姑姑我就能想起奶奶,想起父亲,想起我母亲。我母亲曾告诉我:一九六零年,姑姑从牙缝里省下粮食来接济我们。仅仅这一点我都不会忘记姑姑,她有恩于我们一家人。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们家里还很穷,无法安葬老人,父亲去姑姑家求援,背来了半羊毛口袋麦子回来,才顺利办了奶奶的后事,这一点我也不会忘记。从小时候开始,每到逢年过节,母亲就常常打发哥哥和我去看望姑姑,我们不知到姑姑家去了多少次。

在我的印象中,姑姑是跟父亲一样疼爱我们的人。但姑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问什么,她才回答什么,不问她不说。原以为她嘴笨,后来发现她说话非常清楚明白,心里亮亮堂堂,记性好,对事物的认识正确,对人宽容,珍惜友情。她善良之极,仁爱有加。我很想知道一些爷爷奶奶的事情,因为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也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想爷爷一定是个英俊又能干的人,可是姑姑告诉我:爷爷个小,一辈子都在牧羊。有一次,我把叔父保存的奶奶的照片放大了让姑姑看,她看了很久说:不知道她是谁,姑姑真的老了,风烛残年。她得了病毒性神经炎,也就是带状疱疹,浑身疼痛难忍,见了我就哭泣流泪,但他不抱怨别人。姑姑的晚年是幸福的,生活好了,不愁吃穿,四表弟的媳妇照顾得很好,表妹九月菊也陪伴她度过了最后的日子。但病痛时时折磨着她。带状疱疹像金嗓子喉宝药片,均匀地分布在她的头上,肩膀和脊背上也有。我不敢抚摸,看着心里难受而恐惧,伸出的手又颤抖着收回来。可是,我不知怎么就说出这么一句愚蠢的话:“阿姑你不要怕,姑父在那边等了你许多年,你就安心地去吧。”低着头的姑姑听了我的话突然流下泪来,两行眼泪顺着枯瘦的面颊往下流,我用手给她揩去。她吸了一下鼻涕,抽泣一声,长长地出口气,又安静下来。我的心在抖,我多么愚蠢。可是,我接着又说出了更愚蠢的话:“阿姑,那个儿子对你不好,葬礼上我就打他。”姑姑听懂了我的话,明白我的意思,她小声说:“不要打,个个对我都好。”“那我就听你的话。”姑姑点点头。可是她的腰弯得更低了,头几乎抵到床上了。我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下来。

一路回想着姑姑生前的事情,火车已经到了兰州东站。下了火车,我乘公交到汽车南站,再坐上开往临洮的班车,至安家咀高速出口下车,坐上四弟的摩托车到家,我们准时参加姑姑的葬礼。我们跟着送殡的人群来到墓地,土地上已经掘好了墓穴,那些从大地深处挖出来的泥土堆积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我突然嗅到一股清新的气息,芬芳醉人,仔细一辩,才知是泥土的气息。姑姑被安放好,哥哥接过铁锨,铲了两锨土,接着人们很快就将她埋好了。地上堆积起一个黄土堆,我一直悲伤的心也沉静下来,用手拭拭眼角的泪痕,在心里轻轻地说声:“永别了,亲爱的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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