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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暖风,拂过心灵

来源:烟台晚报 2017-04-23 10:05   https://www.yybnet.net/
张广育

十六岁那年,我与一个人萍水相逢,短短的半年多之后又匆匆离别,准确地说是永别,但他至今仍在我心底活着。

1952年夏,我刚满十六岁,由某军政干校分配到一个野战部队的教导大队当文化教员。初上岗,孤身一人,面前展开的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一面是恐惧,一面是与无知等值的无畏。教导大队为前方野战部队轮训干部,胡子拉碴的老兵像流水一样来去匆匆。我所在的七分队住在离天津不远的韩庄。我教的班有六十几个老兵,他们有的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有的竟念过三字经,百家姓。开始教识字,组词造句,不久改为高玉宝式的速成写作,“我讲我”“我写我”,不会的字就“跳障碍”,画符号,花样百出。我见老兵们情绪低落,只能是拼命提高嗓门。老兵们久经沙场,见惯了杀声震天的场面,我的这点稚嫩的小把戏他们当然不会买账。第一次全中队八个教学班会考,我是倒数第一。我觉得抬不起头来。第二天上课,天很热,课堂是个四间连通的北屋,里面塞满了人,他们坐在小板凳上齐齐地半仰着头看我,令我手足无措,每个毛孔都往外喷汗。这时忽见我的顶头上司分队指导员武嘉林从后排站起来。这是他首次在我记忆中出现,以前肯定天天见面,我们就住一个院里,但我已全无印象。他站起来说:欢迎小教员唱个歌好不好?老兵们齐声喊好,并鼓起掌来。我的情绪顿时稳定下来。我唱了当时流行的“清清的流水蓝蓝的天”,嗓子哑肯定不好听。但老兵们仍然热烈鼓掌喝彩。这令我很感动。韩庄的村边有个荷花池,池边有个小树林。每晚熄灯前分队在此晚点名,那晚,晚点名的主角换了我,指导员让我站在高处,面对荷花池,指挥全队唱歌。一百多人随着我双臂的节拍齐声吼,满池的荷花荷叶似乎也跟着翩翩起舞,这个感觉真好。

就这样我记住了我上岗后的第一个顶头上司,分队指导员武嘉林。

武嘉林从里到外就是个老兵。他三十几岁,但看起来足有四十,眉间有一道竖纹,眼圈发暗,这使他的眼神带点悲悯意味。他资格老(1939年入伍,太行山上打游击),职务高(干到副营长),文化水平高(读过几年私塾),老兵们都服他。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当面取笑他,拿他的山西口音当笑料,叫他“老西”。我考了倒数第一之后,他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随即他打乱建制,重新编班。我教低班,从认字教起。我提议先学三十七个注音符号。他试了试,觉得不好记,建议配上小曲让大家唱。这一招果然有效,老兵们很快记住了。我又按注音符号顺序编了八百常用字表,刻蜡板,印成活页,人手一份。老兵们有了兴趣,认字速度很快。这批老兵不久就上前线了。换了新人,一切要从头再来。我感到厌倦,就找他提出想教高班。他冷冷地回了我一句:革命工作不能挑挑拣拣。

他是个战功卓著的老兵,令人不解的是他从不当众谈论自己的战场经历。这使我觉得他身上有点神秘色彩,包括他的神色,他的大步流星的步态。

深秋季节,有一次在队部大院里讨论上甘岭战役和黄继光的英雄事迹,老兵们谈战斗体会,发言很热烈。武嘉林主持会议,他面对众人,不动声色地坐着。分队文书陈先荣曾是武嘉林连队的通讯员,跟他一起参加过朝鲜战场东线阻击战。那天陈先荣站起来,说要讲讲司号员小杨的事,武嘉林突然瞪大了眼,用命令的口气说:“不许说他!”老兵们嚷嚷起来,说他压制民主,军阀作风。有了群众支持,陈先荣爽性站到前面,背对着武嘉林讲了起来。

小杨当兵时只有十六岁,虚报年龄十八,武嘉林去年到四川领兵,把他带到朝鲜战场。今年(1952)初,长山梁战斗最后一天,天黑前敌人发起最后一次冲击。当敌人的坦克和步兵冲到阵地前几十米时,武嘉林命令身边的小杨吹冲锋号。听到命令,小杨蹿出防空洞,跳到阵地上面,连长拉他一把没拉住,冲锋号响了。当时小杨的身子抖了几下,但谁也没管他。连长带着大家冲下去,打退了敌人,回到阵地,才发现小杨倒在那里,棉衣棉裤都被血浸透了。事实上号音一响他的腹部就中弹了,他没有倒下,坚持吹完冲锋号。嘹亮的号声鼓舞了全连的士气,他的血没有白流。他很勇敢,他第一个跳出阵地,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拼死完成了任务。小杨是全连年龄最小的,又活跃又聪明,大家都喜欢他……

陈先荣讲述时,武嘉林眯着眼听,看得出他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感情。但他终于控制不住,猛地站起来,眼睛闪着光,“别说了!”他喊。全场很静,大家不再作声。

事后我找陈先荣了解故事的后半段:小杨当时已是半昏迷状态,必须尽快送往野战医院。连长坚持由他自己和陈先荣两人抬担架。因为他认为小杨负伤是他的责任。如果他拉住小杨不让他跳到阵地上,或者早发现小杨中弹,留下卫生员包扎,小杨就不至于这样。担架是新砍下的松木扎成的,加上两条棉被,足有二百多斤,连长抬着重的一头。几十里的山路,大雪没到膝盖,他一边跑一边喊小杨的名字。两人一路狂奔,几乎要拼命。不幸的是,到了野战医院洞口小杨已经因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连长不肯把遗体留给医院,坚持要亲自埋葬。遗体装袋后,他用麻绳紧紧地捆了九道。然后在山坡上刨开石头和冻土,挖了齐腰深的坑,两个人的手都磨出了血泡。墓前连长立了木牌,右边写小杨的名字,左边是“战友武嘉林·陈先荣敬立”。

这个故事令我很感动,为小杨,更为武嘉林。我觉得我开始懂他了。

雪花初飘时,他通知我大队政治处调我去工作。临别,他送我两本书,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和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想来他对我期望值还是相当高的。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我在政治处只干了一个多月,就被淘汰出局。我到了后勤处,当见习会计。工作很悠闲,整日枯坐,看闲书,想心思。

年三十,武嘉林来电话,约我回韩庄参加军民联欢。中午回去,队部的堂屋里摆了两张桌子,村干部和分队干部聚餐。武嘉林拉我坐在他身旁,告诉我初一他就回老家探亲,回来后很快就要到前线了。我听了心里难受,就跟他干了一杯。我说我也要争取到前线,到他的部队跟着他干。他说哪有那么随意的。然后他大概想起了司号员小杨,他说:“要是我说了算,我不会让没结婚的娃娃到前线去。”我举起杯又要和他碰,他阻止我,不让我喝。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烧酒,不知厉害,吹牛说在家喝过一斤。村干部听见了,就拉我过去喝。几杯下肚,我就钻到桌子底下。最后还是武嘉林把我强行拉到他屋子里,在那里我翻肠倒肚地吐,然后是昏睡,半昏睡,折腾了两天两夜。大年初二傍晚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武嘉林的床上,武嘉林坐在我身边。他剥开橘子喂我,又到伙房给我端来鸡蛋面,我吃完他把碗筷拿去刷了,然后坐下说话。我半躺着,他坐在我的斜对面。那晚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凝神时眉头间那道深深的竖纹,他的拖着长长鼻音的山西腔,至今仍然历历如在眼前。他说,临走了,他应该把想到的都说出来。他指出我很多缺点,平常我会感到刺耳,但那天我只觉得温暖。我跟他提到了小杨,我总觉得在他心里我和小杨一样,需要得到保护。他说他对不起小杨的父母。小杨的家在四川达县,他去过,小杨家很穷,低矮的草房,但门前的小河很清,哗哗地响。他埋葬小杨的山坡下也有条小河,水也很清。这样小杨就算回家了。“我的封建思想残余很多!”他这样评价自己。我想到了我在政治处整理档案时,曾瞄了一眼他的自传,我看到了组织结论最后的一句话是:“阶级界限模糊”。于是我小心地问到他的家庭情况,他告诉我,他的爱人成分高,但她是好人,伺候公婆,又伺候娘家父母,一肩双挑。他又说,“我的封建思想残余很多。”

那晚我睡在他床上,而他睡在外间陈先荣的床上。陈先荣回老家过年了。第二天醒来,他已经走了,要走几十里路到火车站,赶早班车到丰台,然后倒车回山西。这次回家他本打算顺路到北京看看,这是他多年的心愿。因为照看我耽误了两天,他把这计划取消了。

三月初,他们那批干部赴朝,我赶到车站送他。我到时他们已经登上了列车末端的加挂车厢。里面人声嘈杂,说话都听不清。他拉我下车,在站台上我们互赠照片。他的照片背面的签名是“战友武嘉林”。我的签名有点小资味:“您的战士张广育”。开车的汽笛响了,我们匆匆告别。他抬手抓住我肩头用力晃晃,力道很大,胸与心都能感到酥酥的震动。

初夏,轮到我入朝。因为听到停战协定即将签订,我接到命令很兴奋,希望能找到武嘉林,参加最后的战斗。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乘车到安东(现丹东),在那里轻装,换胸章,然后乘大卡车过江,入朝鲜境内。狭窄的山路蜿蜒于深谷之侧,车开得飞快,有惊心动魄之感,真有点上战场的滋味。过清川江之后,拐进一处群山环抱的村落,这里设有一处后勤分部的兵站。我们接到通知,在此暂住。

我被安排在一家朝鲜老乡腾出的空房间里。进门脱鞋,席地而坐。房子的对面山坡上是密密的松树林,出门下几个石磴就是一条清清的小溪。有堆堆簇簇的淡紫色的金达莱花散落其间。三三两两或老或少的女人一身白衣白裙,头顶黑色陶罐,到溪边取水,然后沿着田间小径,款款移步,走回茅舍。面对着这般桃花源式的景色,想到南边不远就是炮火连天的战场,我的感觉如梦似幻。忽然间我看见陈先荣踏上石磴向我走来,来到门口,身子斜倚在门框上,一只大脚踏在门槛上,绿色解放鞋满是泥水,大脚趾跷然露出头来。

他告诉我:武嘉林教导员一个月前牺牲了,打扫战场,踩了地雷,当场就牺牲了。遗体担架队抬下去统一处理了,不知道葬在什么地方。陈先荣还说了些什么,他怎么走的,我全都不记得。但那确实是他,他说的很简单,他满眼是泪,还劝我一句“别难过”,这些我都记得,不会错。

我坐在榻榻米上愣神儿,眼泪悄悄地流。我来了,可他已经走了,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该走得这么简单,他应该轰轰烈烈。再一想,好像这才是他的风格,就那么从容潇洒,随心所欲。对于小杨的牺牲他看得那么重,而他自己说走就走,什么也不留下。我忽然觉得我很对不起他,我对他了解得太少。我知道他喜欢历史,喜欢古典,他甚至读过鲁迅。那段时间我本来有机会多跟他接触,但是我没有。他的内心其实很丰富,我错过了他,追悔莫及!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家乡究竟在哪里,他有儿女吗,他身上有伤吗,所有这些我都不知道。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他,我曾梦见他在那个桃花源般的景色中,穿过淡紫色的花丛向我走来,眉间的纹更深,眼圈更黑,他老了。

如今六十几年过去了,但我仍会时不时地想起他。特别是在焦躁,萎靡,莫知所从的时候,他常会从记忆中跳出来。这时我会觉得有暖风吹过心灵,拂去心头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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