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冬月牙塘之恋

那时，我们学校门前有一口大塘，弯成月牙形，其实称做月牙塘最合适，但村里人只是喊做弯塘。塘边有杨柳，也有芦苇，星期天我们喜欢到这里来钓鱼。如果是清晨，总看见唐老师坐在塘埂上，低头想着什么心事，不时抬头眺望着远方。塘埂下，有几排石条搭成的洗衣板，清幽的水波映照着唐老师的脸和单薄的身影。

这时，我们眼前总会浮现出另一个画面——以前，常见他和黄老师在这塘埂边洗衣，他的裤管挽得高高的，高高地执着棒槌捶打着衣衫，水花和肥皂泡沫四溢。唐老师洗好一件就递给岸上的黄老师绞水，有时绞被单，他俩一头一个，把被单绞成一根麻花，黄老师力气小些，通常是绞着绞着，黄老师就被带到他身边，然后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黄老师是上海下放女知青，也是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剪着一头齐耳短发，脸色白里透红，就像树梢上成熟的五月桃向阳的一面。唐老师那时是代课老师。我们那时还小，不太懂他们之间的一些事情，只是不时听衬里人背后说，唐老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黄老师回到上海了。黄老师的离去，对代课老师唐老师打击最大。他以前留三七开的小分头，戴眼镜，粉面无须，标准的文艺青年形象，现在却推了小平头，戴大黑框墨镜，胡须拉碴，还开始抽烟，浑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并常常来这塘埂边想心事。

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也注意到唐老师，她就是我小姑。

一次，当唐老师又在塘边呆坐吞云吐雾时，我小姑正好去塘里挑水，她框框当当晃悠着两只大木桶，在我们看来明显是有些故意地冲着唐老师走去，用她那一贯的高嗓门嚷着：吔，你这个人怪扎，乍坐在路上哟，不晓得好狗不挡道呀？唐老师抬起他的墨镜，怔怔地瞟着我小姑，我小姑细长个、马尾辫、大眼睛、单眼皮、肤色微黑、身体紧绷，活脱脱一副顽皮捣蛋村姑模样。唐老师半天没吱声，我小姑往前挺了挺，也紧盯着他的脸，挑衅地说道：怎么啦？怎么啦？要吃人啊，瞧你那傻样。唐老师忽然笑了，说：你才傻咧，大路不走，偏偏卡着我走田埂边。我小姑说：滚一边去，鬼才卡着你这个邋遢鬼，本姑娘从小爱走田埂边，你管得着吗？在我小姑的厉声喝斥中，唐老师竟然乖乖地退到一旁，腆着脸看着我小姑扬长而去。一直在旁观看的我和小伙伴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小姑的霸气彻底征服了我们。

我小姑就这样和唐老师好上了。

唐老师欢快的身影又出现在塘埂跳板边了，不同的是我小姑站在水里，露着她圆润雪白的大腿，他在岸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墨镜又换成近视眼镜。放学后，唐老师还不时跟我一起到我奶奶家吃饭，他最喜欢吃辣椒油下挂面，而我小姑最拿手的就是做辣椒油下挂面。大家吃时发出唏啦唏啦的声响，挂面精道，有嚼劲，大椒油贼辣，很快，每个人都吃的汗流满面，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有时我小姑也做一回红烧肉，香气溢远，有一股节日的味道。只是唐老师坚持要在红烧肉里放一些糖，奶奶和小姑有些诧异，因为我们这里做红烧肉从来不放糖的，唐老师说：上海人喜欢这样烧，说是可以调味和上色。小姑一听，立即噘着嘴大声说：滚一边去，四眼狗，你又不是上海人。

一年后，唐老师却真的要去上海了，因为他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这是他多年坚持自学的结果。他走的那天，我小姑用自行车驮着他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遥远的县城车站。我小姑那天真开心啊，比她自己到上海还开心，她贴着唐老师不停地说话，她轻轻地拍打着唐老师新买的衣服上沾染的尘土，低着头仔细给唐老师擦新买的眼镜。汽车开走了，她还开心地挥着手，颖长的身躯跟着车子，跑啊，跑。

然而，回来后，我小姑就一头扎进房里，关紧房门，任何人喊她都不理。一天一夜，她出来了，人放佛瘦了一圈，眼圈黑黑的，走到厨房，下了两大蓝边碗辣油挂面，全吃下去了，吃的汗流满面。

一年后，我小姑远嫁他乡，跟了新渡镇一个小木匠。九十年代中期，木匠活逐渐稀少，我小姑爷改行做塑编生意，经营塑料袋，后自己加工生产，生意越做越大，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当地有名的企业家，这些塑料袋主要销往上海市各大商场，我小姑依旧漂亮、泼辣，我小姑在厂里专管供销，上海的市场就是她拿下的。

我小姑后来在上海买了房产，她跟家里人讲，老了，走不动了，就到上海定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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