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返回时,接到个意外惊喜:明天,可以去魔鬼城了。沿天山北坡往东,大片荒漠从车窗闪过,再一次直抵奇台。暮色渐起时,开车的李师傅说,“今晚我们吃冰碴驹里。”
“是什么东西?”
“你猜?”
大家笑起来。
郊外,一家哈萨克牧民家里,屋中央并着两张条桌,围了一圈汉子,大都是当地的“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我规矩地坐着,唯恐乱了风俗。
四个方盘热气腾腾地上来,一放,桌面就满了。李师傅说,“吃吧,尝尝冰碴驹里。”仔细打量,盘里只有大块羊肉,成根的胡萝卜,成个的土豆、菜椒,冰碴驹里在哪?
悄悄问毛毛,她掩面失笑。所谓“驹里”,就是山羊,“冰碴驹里”就是春天出生、吃了挂着冰碴草的山羊,疝气小,肉质鲜。曾有福建援疆干部初到木垒,吃特色风味“哈萨洋芋”。直到离席,福建干部憋不住问,“羊肉吃了,洋芋也吃了,哈萨呢?”原来“哈萨洋芋”,就是哈萨克人做的羊肉炖土豆。
主人娴熟地用刀子在羊头的不同位置削着肉,我和毛毛是客人,吃脸上的肉,代表有面子;羊眼睛给李师傅,开车好看路,耳朵给孩子吃,听话;羊小腿上的肉给女婿吃,常回来看看岳父岳母。我的目光跟着主人的大鼻子旋转,的确有点夸张,鼻尖像鹰嘴,投影在墙上,仿佛一只栖息的鹰。杯筹交错之间,切入主题,说起魔鬼城大家都摇头,“不好进,一辆车容易迷路。明天开越野车去,可不一定能进得去。”
一大早,越野吉普驶离天山脚下的绿洲古城奇台,直奔荒漠深处的魔鬼城。被黑色柏油路剪开的两岸,白杨成行成列,仿佛一支满员的连队,整齐而肃杀,但走着走着,便有了掉队的,三棵五棵,仿佛特种小分队,而那些单棵的白杨,则显得更为张皇忐忑,一有风吹草动,警惕地一缩身。
新疆地貌如此极端:雪山挺着脖子,拥吻着碧空;戈壁伸开臂膀,拽直了地平线;骆驼牵着海市蜃楼,游走在沙漠;火焰山鼓动着呼呼的风箱,锻造一炉神话,梭梭如阵,胡杨如叟,沙枣如烟,红柳点燃整片荒原,深蓝的天空,灰雁拉出一行滚动的字幕,大天大地间,鹰,一圈圈地,巡视着它的王国。
驶过边防检查站,窗外的戈壁,碎石茫茫,除了零星骆驼刺,不见任何植物。不知走了多久,司机放慢车速,拐下路基,“不走错方向的话,穿过这片梭梭林,再有几十公里就差不多了。林业局在前面的山梁上设了个检查站,我每个月都要到这里来一趟送吃的。现在,被寂寞打跑啦。”师傅用方言说,“没有人諞传子,闲得生蛆,跟狗说话,狗看见一只鸟能追到累死。”
夏天,山洪说来就来,下大雨时能引发洪水,阳光灿烂时,山顶积雪被一点点融化,形成无数涓涓细流,在山谷间汇集奔腾,携卷着碎石断枝,席卷而下。“去年夏天,我正开着车在河道上跑,听到前边有轰鸣声,不得了,洪水来啦!赶紧掉过车头,爬上岸去。”一会功夫,我们驶离了干枯的季节河道,再次没入梭梭林。杂乱的梭梭红柳丛,掩映着风干的动物尸骨,烘托出一种绝地的荒凉。静静地望着窗外,感受着来自荒野的冲击力。
在迷离的红柳中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蓦然出现一座小山,师傅一脚点刹,“看,这山像什么?”毛毛惊异地喊:“鼻子,一只只鼻子撒!”果然,整个悬崖,全是一个个叠加起来的“鼻子”。“没错,就叫百鼻山嘛。”是谁,将一只只鼻子放大,雕刻在山崖?是哈萨克酋长的鼻子?是匈奴骑手的鼻子?突厥可汗的鼻子?还是希腊诸神的鼻子?荒原,有着太多的极端与灵性。
很久很久以前,魔鬼城还处在湖泊之中,岸上,有个小小的王国,国人以大鼻子为荣,鼻子最长者被推举为国王。大鼻子国王尽职尽责,每天领着文武官员,从家家户户门前经过。人们水里捉鱼,树上摘果,取之有节,用之有度,生活在童话里。这样的秩序,延续到来了一位骑骆驼的短鼻子商人。商人不但想赚钱,还想当国王。旁门左道,贿赂官员,扰乱法律,最终如愿以偿。人们惊诧:“规矩变了,短鼻子怎么能当国王呢?”短鼻子国王不准大家提到“鼻子”,许多失言的富户因此被罚成了穷人。直到短鼻子国王的孙子当了国王的那天,城外,耸起一座百鼻山。
越野车继续穿行在梭梭丛,一只小黄羊的遗骸横躺在地上,师傅打了把方向绕过去,“小黄羊只要撞进魔鬼城,很难逃出来。”“听说夜间里边鬼哭狼嚎,小黄羊该不是吓死的?”大家哄笑。“半夜魔鬼的声音,会是什么腔调?”师傅说,“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嘛,风说刮就刮,人进去半天都转不出来,狼还经常到里练胆,谁敢在那过夜?”“真有狼?”师傅说,“去年夏天,我们到这里巡察,一进魔鬼城,就看到一只小黄羊站在那里,车门一开,忽然觉得不对劲,你猜咋了,是只狼崽子。有狼崽子的地方肯定有狼群,可不是闹着玩嘛。果不然,没走多远,便看到狼群,七只。见到车,一点都不怕,我赶紧掉头。”师傅说,“看到前边那片梭梭了吗?我们从里边出来,发现一只崭新的旅游鞋,下去一看,一个女孩蜷缩在枝叶中,脖子上挂着相机,人已经严重脱水,赶忙把她抱上车。”“救活了吗?”“第二天才醒。石河子大学的学生,打出租到了这里,就让出租车走了,还以为是景点,哪想到这里荒无人烟嘛,从中午转到晚上,直到半夜才撞出魔鬼城,幸亏没碰到狼……”
昨晚,我恰恰梦到了魔鬼城里的狼。太阳突然落下,毛毛喊:“快走!你看那是什么!”我正犹豫,毛毛从车窗扔下迷彩包,“里边有武器撒!”汽车一阵烟,消失了。天黑下来,被一个黑家伙撞了一下,惊得心脏都跳到了喉咙眼,对方“呕啊”了两声,原来,是头野驴。十几只绿莹莹的眼睛,一点一点围拢过来,我扣动了扳机。怎么不响?一束灯光从城楼上照射下来,面前横着大大小小七匹狼,城楼上站着一个硕大的、穿着吊带裤的魔鬼,拍打着滚圆的肚子哈哈大笑:“狼是魔鬼城的特种部队,不吃人。”一匹小狼嬉皮笑脸,“是人吃人呀!”瘦狼闭起一只眼睛,歪着头瞄我,“德性,还拿着枪,想打狼?打魔鬼?还是打自己?小心子弹装反啦!”我傻站着,任它们戏弄,盘算着如何逃走。魔鬼哈哈笑着,肚皮波浪般地颤动着,笑断了吊带裤,露出透明的肚子。狼紧追不放,我抓住野驴的尾巴,逃出了梦乡……
爬上一道低矮的丘陵,师傅往前一指,“那,就是魔鬼城。”多年的期盼,一次次在希望与失望中发酵,魔鬼城已经幻化成远方暮色中的一个对象域,闪着霓虹的梦中城堡。没头没脑下了车,踉跄着撩开挡在面前的梭梭枝,梦游般注视着前方,那片景象在眼前幻化着……师傅拍了下我的肩头,“魔鬼城里的东西很怪,从这边看是狼,从那边看是象,有太阳是一个模样,阴天又是另一种模样,各种各样的,想啥是啥。看!那是什么?”
一道几层楼高的、风化的土石台上,立着两柱条石,仿佛端着“枪”的士兵,警惕地审视着旷野。它,被称为魔鬼城的“哨兵”。大自然是在何种心态下雕刻了这些作品?那哨兵是谁家的男丁,要在岗哨上站多少年?可否看到流逝的时光,荒原的变迁?宗教的起源,天堂与地狱的交汇点?
荒原,是个巨大的磁场,踏进这个磁场,思维开始闪着光芒,就连我这个思想清浅得像小溪一样的人,也顿时高蹈起来,萌生出从没体验过的宗教、哲学意识。仿佛被荒原点化成一块会思想的石头,一丛会摇动的梭梭,一堆会移动的沙丘,就像初始的物理空间,从一个点扩展到一个圈,从物质扩展到精神,从诗歌扩展到音乐,从几何扩展到非线……一遍遍地问:这就是我苦苦寻找了多年的远方城堡吗?城中多风,一会儿南风,一会儿北风,一会儿旋风,鬼使神差地围着一座“楼房”转圈,风速不舍昼夜,雕琢出如此奇特的“城堡”。穿行在奇形怪状的沙丘间,像碉堡,像锅灶,像帆船,像豺狼猛兽……
康德认为,一切存在的意义都在于光线,光线把万物与上天相联结,在光线里,人的目光并不停滞在彼岸的现实中,而是在不断自我升华。爬上一座像巨大锅灶的沙包,上面残留着硫磺熏过的痕迹,让人想起但丁的地狱:饥饿的母狼嗷嗷叫着,把守地狱之门,生前行为不端的人,在地狱承受着各种煎熬:贪污犯、强盗的灵魂被扔进滚烫的沥青锅,巨大的铁钩将他们翻来翻去,撕心裂肺地嚎啕;淫荡者的灵魂没有根基,相拥着,在岩石间碰撞,呻吟一片;背叛者的灵魂不断改变着形状,一会儿变成野兽,一会儿变成人形,被追赶,被啃食;伪君子的灵魂穿着铅斗篷,在炽热的灰尘上爬行。
如果但丁活在当下,地狱早该扩容了,那些生产地沟油、毒奶粉坑害众生的灵魂,那些强拆强占、制造“桥倒倒”“楼塌塌”的灵魂,那些嘴上为人民服务、暗地盗窃腐败的官员的灵魂……但丁会给这些灵魂安排怎样的地狱之旅?人生有时像抽签,随机而又搞笑,没读过几本经典的我,却在行走中一一印证了经典:在吐鲁番遇到《西游记》中的火焰山;在响马古城印证了《水浒》中的梁山好汉;在天山牧民的毡房的穹顶中,感悟到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在荒野中见证了《希腊神话》中的百鼻山;在魔鬼城发现了但丁《神曲》中地狱的沥青……或许,魔鬼城有一条隐秘的通道,能直达但丁的黑森林。我是否有胆量走过十八层地狱,攀上净界山,去忏悔所有的不洁……
此时的车载音响里,传来云朵撕心裂肺的歌声:
那一片悠悠的胡笛在重重叠叠
似残风铺满戈壁
我见他意汪汪情漓漓颤巍巍
扶不住岁月的叹息
谁在叹息里自斟自饮
将万里愁绪付与天地
……
被一首歌打动,并不是这首歌多么好,而是这首歌唱的是你自己,音符旋律与你的生命基因密码吻合。国外某精神病人,无意中把自己的基因密码当音符弹奏出来,居然由此恢复了理智。医生不解,拿来另一个狂躁型病人的基因密码让他弹,那个狂躁的病人居然彬彬有礼地来到弹琴者的面前:“先生,您在叫我吗?”
回去的路上,望着窗外极端地貌,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美国西部牛仔,带着一顶翻沿的破牛皮帽,开着一辆老掉牙的皮卡车,吹着口哨,哼着小曲:
我的心狂野不羁
屡遭打击却从不低头
这里无法容纳软弱的灵魂
这里无法让你魂牵梦绕
这里无法让你一笑而过
……
去了不该去的地
见了不该见的人
做了不该做的事
成了不该成的人
那一刻
感觉奇奇怪怪,坠落如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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