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饭碗 汪爱琴

我在稻田里，两条瘦得像麻杆的腿扎进泥巴，再抬起来的时候，身子总要晃悠，遇到蚂蟥时，就晃荡得更凶，甚至会摔倒。爷爷会很心疼也很无奈地看着我，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几个姑姑都已经出嫁，各自有了一亩三分地，家家都有几张嘴要吃要喝，双抢天，恨不得把棒槌挖个眼睛当人用，谁会先把娘家的庄稼收割好再忙自己的？

尽管只要低头插秧拔草我就会头晕，可还得硬着头皮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再说一个农村的孩子，除了考上大学，哪有不下田插秧、打稻、打理庄稼的？

我在打稻机后面用钉耙扒拉枯草，把干净的稻子装进箩筐，小叔回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高考。他闷声不响，把包放回家就来了田里。我问他，他没搭理我，只是把大把的谷穗放进打稻机使劲地踩着，轮毂转成了花，他的汗也大颗大颗地流。那年的最终结果是，小叔名落孙山。小叔想复读，奶奶的眉毛皱得老高的，她的几个儿子都各立门户，都有几张嘴在嗷嗷待哺，她和老迈的爷爷哪有多余的钱给小儿子读那个不知道啥时能读出头的书？

但奶奶还是架不住小叔的恳求、哀求，最后东挪西凑，总算有了学费，小叔又走进学校。

第二年高考，又是双抢季，近傍晚，快收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见小叔耷拉着头，心里一阵紧张——他那神情和头一年一模一样！爷爷没说话，阴沉着脸。小叔拿起扁担准备挑起满满一箩筐的稻子，爷爷夺过去，挑起来就跑。

那一年，小叔再次落榜。奶奶看着什么也不说的小叔，心疼不已，又爱莫能助。后来，是小叔自己去求爷爷告奶奶，凑齐了学费。

一晃又一年。高考结束那天，下着雨，没法收割稻子，我们就在屋檐下边聊天边等小叔。远远就看见这一次他走路的姿态与以往不同，昂着头，大步流星，走近时，又从包里拿出几个酥饼递给我们几个侄子辈。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高考回来的小叔如此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过了若干天，发榜了，小叔被东北财大录取。随后，他忙着转户口，转关系。奶奶说，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吃皇粮的，终于有了一个城市户口。我很羡慕，好像皇粮比我们从田里打起来的稻子要好吃很多很多，也下定决心，怎么也要吃上皇粮。

二十五年过去了。小叔早在几年前就离开了财政厅下属的单位去深圳下海，我也如当年所期望的一样，早已不再是农村户口，也吃上了皇粮有了铁饭碗，可那些没有铁饭碗的同伴们，他们的存款比起我工资卡上精瘦的数字不知要粗多少倍。小叔面对几个兄长的担忧，轻描淡写地说，户口有啥用，公职有啥用，这些他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我也真的看不出他对那些东西的留恋。只是我却舍不得丢下我那捧了多年的饭碗，边吃边感慨着。

表弟去年也高考，考了一个不错的一本，姑姑要给他转户口，被姑父拦下来，他说，现在都想方设法要农村的户口，谁还要城市户口，不能吃不能喝，买东西也不少一毛钱。欢送表弟上学的宴席上，小叔语重心长地说，四年结束，别让毕业成失业，一切都要靠自己，所有的路都要自己走。

时光匆匆，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所谓的铁饭碗，还有世间的人情，等等，都在这些年间变了形。但有一点恐怕永远不会变——所有的路都要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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