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又一生

■溪汪

出院以后居家静养，时间慢下来，情绪未免有些寥落。姐打电话说，老父亲非要一个人进城来看我，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劝阻还是该痛快地答应。来看我就意味着要从乡下老家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别人还容易，老父亲可是年届八旬了，怎么忍心让他在料峭春寒里长途奔波？然而在我电话里报过平安、姐又转述了比较理想的术后状态后，他还是放心不下，一定要来个眼见为实。

半年多没见到父亲了。去年盛夏时节，我携妻儿赶回去给他过八十岁大寿，一大家子人得以相聚在一起。这样的仪式感，其实是我们感受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一个温馨的契机。尽管父亲对何事都向来不露声色，这次却把喜悦与欣慰渗在脸上，竟然破例喝了一小杯酒。我陪着喝了一大杯，其实那时我身体上的不适已经出现，但没跟他说起。

我躺在床上盯着卧室的门，父亲的满头银发如期出现，似乎比之前更洁白耀眼，不由心里一酸。

父亲上次来还是八九年前我乔迁新居之时。刚刚和妻子结束两地分居，孩子准备就近上小学，一个位置不错、面积适宜的房子代表了父亲内心里期待的我们拥有无限可能的新生活。我当然很兴奋，多安排了一点时间，陪父亲在市区里逛了逛。看得出父亲是乐意的，连街路两边的景物都舍不得错过，甚至还向我介绍这个城市五十多年前的旧貌。无论是江南公园、北山景区，还是松花江大桥、步行商业街，对他来说都是半个世纪后的故地重游，内心难免波澜起伏。

父亲曾在吉林读过六年书，一生中最好的青春时光留给了这个成长中的城市，然后让城市在多年后散发出时光的味道继续陪我生活。二十多年前，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是父亲把生活的接力棒递到了我手中。

父亲当年读书的两个校园都在我的新居附近。晚饭后举家散步，常常与两个校园不期而遇，只是当年的初中升格成了高中，中专升格成了大专。本城当年没有本科高校，他就读的中专已是最高学府。古典建筑风格的教学楼巍然宏伟，曾经在父亲的毕业照上强烈地吸引过我。在一个乡村孩子眼里，那幢拱形窗、庑殿式屋顶、建筑体量颇大的楼房不啻为一座精神圣殿。它奠定了我对城市最初的向往。

父亲在我的床边坐下，简单的寒暄之后就没了话。同大多数有乡村生活经历的家庭一样，从长辈到我们这一辈人，父子之间少有语言交流的习惯。他只是来看看我。但知子莫若父，他和别人不一样，他能看到我在生活不得不停顿下来时内心深处的一丝悲凉。

既隔在父子之间，也连在父子之间的，是谁也无法预见的现实人生。

父亲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外省工作，前后有四五年时间，他一辈子中留下照片最多的，就在那个踌躇满志的黄金时代。他把学生时代痴迷的文学作为最大的业余爱好留下来，并且成功地遗传给了我。孰料四五年之后，父亲又做出影响他一生的决定，这个决定直到今天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义无反顾地抛下工作回到乡村。谁能为我还原父亲的心路历程呢？母亲的说法是“为了赡养你爷爷”；邻居的说法是“为了和你妈结婚”；伯父的说法是“为了家庭做出牺牲”……

一辈子务农的祖父很伟大，他能把父亲供出去太不容易了，整个村子独一无二，难道是他把放飞的父亲又拽了回来，留在身边？父亲归乡后在村里工作，村上同事的说法是，“因为三年自然灾难，想调回吉林未成”。时隔多年，哪一种说法都有破绽，我也无意于获得最终的真相，更不愿意当面向父亲求证。父亲把它尘封，就是岁月把它尘封了。我更倾向把它解释为命运的安排。

父亲坐在床边翻看我住院前刚出版的两本书时，儿子走进卧室来。“爷爷，我爸说您当年也写过书，是吗？”父亲慈爱地看着他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一截的孙子，神态坦然地说：“爷爷没正式出过书，就是把当年发表文章的剪报和杂志做成了一本集子。”那本“作品集”我初中时读过，每一篇散文、小说，每一首诗歌都读过，等于阅读了父亲全部的青春。我觉得我此后生命中的许多东西，都来自于阅读中形成的潜意识。

父亲正在翻看的这两本书，一本是写我的天下游踪，一本是写我们世代生活的乡村。父亲见识过天下，但一生绝大多数时光是和乡村锁定在一起的，合成为亲情浓度很高的、叫作老家的东西，并且与我们心灵的故乡互为表里。

“爸，今年您的生日我还回去。”我的病是腿疾，手术动在腰上，腰好了，腿就好了，我就可以一步一步走回故乡。

作者单位：吉林《北华大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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