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古代中国人,基本上是宿命论者。因为缺科学和理性,对外部世界缺乏清醒认识,大都相信命运,相信神灵,只是程度不一罢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礼乐文化,重祭祀,信天命,保持高度的泛神论。王莽新政,天下造反,王莽坐在宫殿里,手握玉尺,仰望星空,对眼前的激战视若无睹,口中喃喃自语:“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造反的军队冲了进来,王莽安坐不动,毫不反抗,自以为天命在身,老天会保佑他,结果呢?根本就没有神灵保佑,照例被砍了脑袋。
“命”和“运”,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命”是本命,是先天的,像出生在哪个家庭,是否富庶,不是个人决定的;“运”呢,是后天的,是不确定的,是带有偶然性的。在中国人看来,“命”是不可改变的,运气呢,却可以改变。就像一个人生在穷苦人家,不过却可以通过科举,通过个人奋斗,去改变自己的人生。这就是以“运”来改变“命”。
中国人讲命、讲运,还讲道和德。中国人认为道是天地的核心,德呢,是道的体现,它们都是跟宇宙天地的根本连在一块的。孔子一生求“仁”,什么是“仁”?就是“道”与“德”在人身上的体现。若一个人有道又有德,就会呈现“仁”的状态。“仁”的状态是什么样?“仁者爱人”、“文质彬彬”。外在气息好,内在品格好,又怀有善心的人,就是仁者,就是君子。
儒家是生命的正能量,是一日三次的正餐。中国人以儒家思想长高长大,身体里的钙质,就是进取;皮肤上的光泽,就是和谐。
道家思想,像是魏晋时候的“五石散”,有兴奋的作用,也有迷惑和麻痹的作用。它治疗了很多中国人的头痛脑热心绞痛,宽慰了不少中国人的情绪。道家崇尚天然,自由畅达,富有浪漫和诗意的气息,弥补了儒家的呆板和守旧,激活了中国人性灵的一面。别的不说,只是道家的浪漫思想,就是中国文学艺术的最大力量。中国文学艺术中,稍稍有价值,能愉悦中国人的心灵的,都浸淫着道家的自由意志。
至于佛家,对于中国人的慰藉作用,相比道家,是整体上的。道家的慰藉是“个体主义”,佛家的慰藉是“整体主义”。佛家对人的慰藉,比道家更有包容性,更深厚也更博大。道家只是“特立独行”的个体,佛家呢?像一个巨大的救难所,可以包容一切人;道家只是稍稍抚慰人的灵魂和性情,佛家呢,有着满满的终极关怀,承诺会让人得到超越。
打一个比喻,道家在慰藉方面,更像“小乘”,注重于个体的修炼;佛家在中国,更像“大乘”,给人的感觉口气更大,气魄量更大。为什么气魄如此之大,还是一个思维和做派的习惯问题。中国文化一直有家国情怀,喜欢把个人抱负,融入到国家天下之中,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行大乘,其实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成分。
道家精神和儒家精神是中国文化的一阴一阳。林语堂说,顺利的时候,中国人人都是孔子主义者;失败的时候,人人都是道教主义者。这话说得形象生动。儒家是负责进取的,道家则是负责旁观的;至于佛,因为牵涉到归宿和来世,是人人都不排斥的,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有钱人信佛,是想把钱带到下一辈子;没钱的人信佛,是希望能改变命运。
儒释道,都缺乏愤怒,无论是中国古圣先贤的思想,民间温柔敦厚的诗歌,还是老庄哲学、印度佛教,都是让人们消解愤怒,把原因归结于天地的不完美。故中国的文化中,难得有“恨”,只是多“怨”。
人的情感,无论哪一种,都可以向上或者向下,可以升华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兴事也可以成丑恶的事。老庄和儒家,是情感的上扬,找到了一条好的通孔;恨与怨,是情感的下行,没有找到通孔。相比较而言,恨比怨,更接近于极端,更是一种堵塞。中国人讲中庸,情感也是中庸:上行的情感,只到游离人世,不到超脱人世;下行的情感,至多到“怨”,尚未到“恨”。游离和怨,只是世弃,没有达到完全的弃世。弃世便有反抗了,对社会形成了挑战。上行者,中国比较多的,是能见道,也颇能自得的陶渊明,少置一切于不顾,弃权世界出走的释迦牟尼;下行者,总以为帝王既惹不起,贩夫走卒又犯不上,一般到了牢骚为止,不再进一步激化。
也有例外者,就是那些莽夫草寇们,不管这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呼啦啦地扯起造反大旗,连猫子、狗子也饶不过。
儒释道,是从世俗土壤中长出的三棵最粗壮的树。树既然长出,就不属于土地了。土地不仅会继续长出一些树,还会生长各种各样的草。草在成为树之前,就是各种各样的世俗精神,也可以说是各种文化的背景。世俗文化不是中国文化单有的,各个地域、各个族群都有,它是地域和族群文化的一个底色。不过这个底色,是不相同的,欧洲有欧洲的世俗文化,中国有中国的世俗文化。欧洲的世俗文化,偏重于商业特性;中国的世俗文化,偏重于农业性。为什么?欧洲社会以商业为主导,中国世俗社会以农业为主导。比较来说,商业精神更智慧也更狡猾;农业精神更世故也更精明。二者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中国的世俗精神来自什么呢?来自农耕文明的社稷文化,来自农耕文明的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平衡,来自于农业社会的日常生活和生存法则。
世俗文化,优点是贯穿着很强的处世智慧,有辩证法,有方法论,实事求是,非常起作用。弱点是没有高度,没有坚守,没有理想,没有浪漫,缺乏想象力和强大的精神力量。
中国人多,交集在一起的时间长、频率多,世俗文化自然兴旺。中国有一整套的世俗文化的结晶:早先春秋战国时的杂家,即为世俗文化,其经典代表作,是吕不韦组织编撰的《吕氏春秋》;黄老之道中,有一部分,也是世俗文化,讲的是常识,是人生存的法则。
常识和经验判断,必有智慧和狡黠,成为兵家谋略,一点也不奇怪。《水浒传》是世俗文化,《金瓶梅》也是世俗文化,王朔的小说,也是世俗文化。中国的戏剧,在官家“寓教于乐”的干涉之前,同样属于世俗文化。世俗文化,就是讲常识和欲望,不迂腐,不虚假,不道貌岸然。因为常识在手,富有生存经验,有时候对佛也好,儒也好,道也好,官家文化也好,暗地里还有些瞧不上。很多时候,常识就像《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当儒、佛、道一个个言不由衷之时,只有他,会没心没肺地说出:皇帝没有穿衣服!
举一个例子:普通妇女看《红楼梦》,会情不自禁地说:“林黛玉那么古怪的一个人,跟婆婆的关系一定很不好,谁娶了她,谁肯定倒霉!”这个评价是什么?就是世俗看法,是社会生存的最基本的一种看法。
《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曹操头痛,差人星夜请华佗入内,令诊脉视疾。佗曰:“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根除。”曹操断定华佗大言不惭,或者心怀叵测,将华佗下了监狱。曹操为什么不让华佗开颅?是出于常识。用斧头劈开头颅,常识告诉我们会送命。如果曹操听信了华佗的话,会死得更快。
世俗精神,很少谈理想,基本谈常识,变实用。常识有哪些?没有提升之前,就是社会的基本生存法则,比如“有奶就是娘”,比如“好死不如赖活”,比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等等。俗话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为什么?因为猫集漂亮、温柔于一身,极有魅力;狗集勇敢、老实于一身,极忠诚。男养猫之后,觉得女子都不如猫;女养狗之后,觉得男人都不如狗。这一个“俗话说”,就有很高的智慧。
真理和常识的关系是:真理是天上的雨,常识是地上的水——常识尚未被人们认识时,就是真理;当真理被绝大部分人认识的时候,就变成了常识。真理变成常识,又形成共识,就像雨水渗入大地,进入土层,滋养着万物。
常识是世俗社会的东西,是基本原则,是必要的。常识是要讲的,不讲常识,往往会别有用心,或者成为野心家。可是光讲常识,甚至光讲智慧也不行,得有超越,也得有牺牲和追求。就像一个人,没有理想、情怀和境界,终究难成大器。
世俗社会就是大海,各门各派的思想呢,就像岛屿。岛屿从海中跃出,不简单。可岛屿不是海,也不能替代海。与海相比,岛屿只是九牛一毛。
世俗精神是需要提升的,世俗的精神得不到提升,那种世俗中生发出来的好的东西就不能上行。中国的世俗精神,一直为知识人所瞧不起:儒家喜欢居高临下,采取的是“填鸭”式的教化态度,倨傲而武断;道家呢,也是倨傲,方式是游离偏颇,神鬼莫测;佛家呢,不是改造,是带领人们逃避。这样的方式,都谈不上对世俗精神有提升,很多时候,中国的儒释道与世俗精神,一直是“两张皮”,总是隔了一层,互相不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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