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
◎王开林
佛印禅师法号了元,在俗时原本是位高富帅,有一回,因缘凑巧,他在皇帝面前与僧众讨论佛法,卓识高见令人折服,于是皇帝灵机一动,当众开了个玩笑:“你的慧根众所难及,何不出家为僧?度牒都为你准备妥当了。”天子无戏言,就算是戏言,也必须当真,佛印进退两难,只好皈依三宝。
古人没有电竞比赛可玩,对枰下围棋又太古板,苏东坡与人斗智,尤其是与佛印这样的高手过招,就多半是通过口舌辩论和文字游戏。两人冰雪聪明,交集在一块儿,搬奇弄怪,十有八九,都是佛印轻松胜出。林语堂先生就怀疑过这些可信度偏低的传说很可能是由佛印的弟子杜撰出来的,以广宣传。他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苏东坡的方外之友多为高人,佛印的重要性本该低于参寥,甚至不如惠勤,可是由于传说先入为主的高效率、强作用,佛印竟跃升为头号赢家。既然是传说,就不必悉数当真,苏东坡与佛印斗智的故事引人入彀,均以创意出奇,以趣味制胜,笑中有悟,悟中有笑,这或许就是它们的价值所在。
话说苏东坡在镇江作了一首赞佛的偈子,堪称绝妙好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他洋洋得意,派人将偈子送到金山寺,请佛印禅师指正。佛印看完,全无一词赞许,信笔在诗后批下“放屁放屁”四个大字,就算答复。苏东坡一见回批,心里搁放不下,于是连夜乘船过江,要讨个更明确的说法。佛印禅师见苏东坡行色匆匆赶来,哈哈大笑道:
“你不是自信‘八风吹不动\’吗?怎么被我的两个响屁打过江来?”
苏东坡喜欢参禅。有一天,打坐之前,他问佛印:
“在大师的法眼看来,我像什么?”
佛印双手合十,礼貌端端地说:
“我看东坡居士像尊佛。”
苏东坡听到这句夸奖,喜笑颜开。嗣后,佛印也问道:
“在东坡居士的慧眼看来,我像什么?”
苏东坡决定开个玩笑,他说:
“大师食量惊人,膘肥体壮,穿件袈裟趺坐在蒲团上,活像一堆牛粪。”
面对咄咄逼人的恶谑,佛印不以为忤,口诵佛号“阿弥陀佛”。苏东坡回家后,左思右想都不对,佛印好胜心强,今天为何轻易缴械?这太蹊跷了,不合常理。他转念琢磨,恍然大悟,参禅讲求明心见性,所见即所得,心里想什么,就会是什么。佛印夸赞苏东坡像尊佛,这说明他心中有佛,自己嘲笑佛印像堆牛粪,这说明自己心中不净,岂不是胜负判然了吗?这个回合,无须裁判介入,苏东坡败下阵来。
佛印与苏东坡结伴游览一座古寺,在前殿,有两尊模样威猛的大力金刚,苏东坡问道:
“这两尊金刚大力菩萨,哪尊更有力气?”
佛印不假思索,就交出答卷:“当然是拳头大的那尊。”
在内殿,苏东坡看到观音菩萨手持一串念珠,他又问佛印:
“观音大士法力无边,还要手持念珠干什么?”
“她也要像普通人那样祷告啊!”
“她向谁祷告?”
“她向自己祷告。”
“她是菩萨,为何要向自己祷告?”
这个问题环环相扣,似乎引人钻进死胡同,陷入烂泥潭。佛印的解答可称绝妙:
“你懂的,求人太难,求人不如求己啊!”
苏东坡任杭州知州时,与黄庭坚、佛印禅师经常交集。三人中,佛印禅师的食量最大,每回好酒好菜好点心,经他风云扫荡,片刻之间就所剩无几,面对狼藉的杯盘,苏东坡、黄庭坚常常扫兴,暗暗叫苦。有一天,苏、黄师徒合计道:“我们何不瞒着老秃,好好乐上一整天?”于是,他们瞒着佛印,备办美酒佳肴,去波光潋滟的西湖尽兴游览。不料佛印神通广大,早已侦悉他们的密谋,趁苏东坡和黄庭坚还未上船,他一早就捷足先登了,藏在后舱里,吩咐船主保密,不许泄露“天机”。苏东坡和黄庭坚好整以暇,漫步而至,正是清风朗月三五良夜,天作之美,不可辜负。苏东坡对黄庭坚说:
“老秃不在座,我们何不浅斟慢酌,行行酒令,以消永夕?”
黄庭坚请苏东坡出令。东坡说:
“头两句即景,末尾两句用四书中有‘哉\’字的句子妥帖搭配,押‘叶\’韵如何?”
黄庭坚略微沉吟,先行为敬:
“浮萍拨开,游鱼出来。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苏东坡击节赞赏,紧接着也吟出自己的快意之作:
“浮云拨开,明月出来。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黄庭坚正要叫好,哪料到藏在后舱的佛印早已心痒难挠,瞧见他们喝酒行令,好不快活,实在按捺不住了,就从舱板下现身,酒令脱口而出:
“浮板拨开,佛印出来。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廋”字的意思是“藏匿”,“人焉廋哉”的意思就是“人怎么藏得住呢”。佛印重现江湖,可想而知,顷刻之间,盘盂碗盏四大皆空。
这三则酒令既风趣又风雅,很可能是后之好事者编造出来的,苏、黄两位奇士何至于小儿惜饼?佛印禅师又何至于饿虎扑食?但编造者确实下了一番真功夫,把酒令最高妙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并未辱没前贤。
说到佛印嘴馋,还有一个小故事值得一提。苏东坡和黄庭坚住在金山寺,有一天,他们想做点吃食换换口味,打面饼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他们约定,这次打饼,务必瞒住佛印禅师,要不然,出工费力的是他们,坐享其成的却是佛印。面饼熟了,两人点过数目,先把十个面饼供奉在观音菩萨的莲座前,然后他们燃香爇烛,虔诚祈祷。佛印是天眼通,这种美事如何瞒得过他?他预先躲在神帐里面,趁二人跪拜祷告时,伸手拿去两块面饼。苏东坡向菩萨行完礼,起身一看,十块面饼变成了八块面饼,一惊之后心中明白了,于是他又跪在蒲团上,祷告道:
“菩萨神通广大,既然乐意吃饼,何不显个形露个面?”
师徒二人忽闻神帐之内传出瓮声瓮气的回答:
“我若有‘形\’有‘面\’,何必妙手空空?”
这回,佛印暗地里占得小便宜,苏东坡也没在明处吃啥大亏,无非是给老友一个顺水人情,两人算是打成了平手。
“鸟”是宋朝国骂中的头号热词,看看《水浒传》吧,在江湖人士的口白中,“鸟人”和“鸟官”出现的频率奇高。苏东坡决定玩个文字游戏,给佛印一点颜色瞧瞧。他对佛印说:
“古代诗人喜欢用‘僧\’对‘鸟\’。比如说,‘时闻啄木鸟,疑是叩门僧\’,‘鸟栖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意趣两到,着实高明!”
“如此看来,从今往后,贫僧与东坡居士对坐交谈,理由就更加充分了。”一言既毕,佛印哈哈大笑,苏东坡又狠折一阵。
当然啦,苏东坡与佛印斗智,也不是次次皆落下风。佛印是出家人,高僧而有名士气,顿顿须有好酒好肉才快活。济公和尚以破帽遮头,著破衲,趿破鞋,摇破扇,动不动就自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只能算作佛印的小晚辈。
有一天,佛印煎了一条大鲜鱼下酒,正巧苏东坡登门造访。佛印情急慌张,把那条鲜鱼藏在大磬(木鱼)下面。鲜鱼可以藏起来,但它的香味藏不住。苏东坡嗅觉灵敏,扫了一眼茶几,见到佛印的酒盅,那双筷子还在,佛印无酒不欢,无荤不乐,岂有喝光酒的道理?那双筷子摆那儿,专用来挟空气?既然香味扑鼻,看情形,这老秃是将美味佳肴藏在磬下,若径直点穿的话,就不好玩了,也不高明。苏东坡计上心头,故意紧锁双眉,装出满脸困惑的样子,对佛印说:
“今天我来向大师请教,‘向阳门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么?”
佛印不及细想,脱口而出:“积善人家庆有余。”
“既然磬里面有鱼(磬与庆谐音,余与鱼谐音),那大师就积点善吧,把它拿出来分享。”苏东坡拊掌大笑。
佛印吃了个哑巴亏,呵呵一乐,叫小沙弥添上一只酒盅,两位好友就着那条鲜鱼大快朵颐。
有一次,苏东坡将黄州的怪石送给佛印,佛印在石头上刻了几句话。苏东坡听说之后忍俊不禁,他说:
“你们知道那些怪石是从哪儿得来的吗?是我用面饼从小孩子那里换来的。我用可吃的面饼换回不可吃的怪石,已经够可笑了,佛印居然还要在怪石上面刻字。要是我直接将面饼送给佛印,佛印肯定不会在面饼上刻字。请问,怪石与面饼有什么区别?”
好友参寥代替佛印给出答复:“赠送的人是虚幻的,接受的人也是虚幻的,刻字的人同样是虚幻的。世间万物都是虚幻的,怎样做都行啊!”
参寥举起手来给苏东坡看,继续这个话梗:“拱手向人作揖,人人开心;手指他人,人人生气。同样是手,动作不同,就有喜有怒,世间没有谁对此持有异议。你真要是明白拱手、戟指全都是虚幻的,那么纵然喜怒还在,根子却断了。刻字还是不刻字,亦无可无不可。”
苏东坡若有所悟,再问参寥:“莫非你也想得到怪石吗?”于是他匀出一部分怪石赠送参寥。
都说“患难见真交”,在道义上彼此扶持,至善之举就是将好友引领出精神困境。绍圣初年,元祐党人遭到政治迫害,苏东坡被贬谪到岭南惠州。佛印在金山寺,两地之间路途迢遥,音讯难通。道人卓契顺是苏东坡的“铁杆粉丝”,他自告奋勇,乐意远赴毒瘴之地,传递书信。他说:
“惠州不在天上,就算远隔千里,徒步总能到达。”
于是佛印修书一封,语重心长:“尝读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知于主上者,犹能坐茂林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翱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人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著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甚么?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这封信的大意是:我曾读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李愿怀才不遇,尚且能够在茂林中安坐终日。你中过进士,登过帝王的宫殿,做过翰林学士,现在被远远地流放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那些权贵害怕什么?他们害怕你会做宰相。人在世间生活一辈子,就如白驹过隙,只不过一眨眼工夫,二三十年的富贵,转瞬成空。你何不一笔了断,找回自己的本来面目?万种劫难常在人间,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定力,就永远不会堕落。纵然你到达不了如来佛的境界,也可以驾鸾凤乘仙鹤,飞翔于蓬莱三岛之上,成为不死的神仙。何必胶柱鼓瑟,守株待兔,陷身在恶劣的情绪之中?从前有人询问禅师:“佛法在什么地方?”禅师回答道:“佛法无时无处不在,行住坐卧,穿衣吃饭,屙屎撒尿,没理没会,死活不得,都与佛法毫无隔膜。”你胸中藏有万卷书,笔下没得一点尘,到了这种境地还不知性命究竟在哪里,一生的聪明才智还要它何用?三世诸佛是个血性的汉子。倘若你能够站稳脚跟,有所承当,把一二十年的富贵功名看得像泥土一样卑贱,就能脱离苦难。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应该说,苏东坡晚年寄命岭南,栖身海外,吃尽苦头,而能保持安稳的心态,时时不失乐观,佛印的开导裨益良多。倘若苏东坡悟性偏低,某些难关就很可能无法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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