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最新长篇《刺杀骑士团长》解读沉溺颓丧能否“刺杀”人性和历史之恶

□本报记者 钱欢青

“既有时间夺走的东西，又有时间给予的东西，把时间拉向自己这边是一项重要工作。”

对于中国“村上迷”来说，必定要有一段时间，心甘情愿地被村上春树拉入他营造的《刺杀骑士团长》的世界中。《刺杀骑士团长》是村上春树继上一部超长篇《1Q84》后时隔七年的巨著，刚刚出版的简体中文版分上下两册，近800页。由于该书在日本出版时就因涉及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而反响巨大，因此众多中国读者早已翘首以盼。

沉溺在颓丧中的自我拯救

以“刺杀骑士团长”这样奇特的书名和“南京大屠杀”这样的爆点，《刺杀骑士团长》会让人以为它是一部前所未见的全新的村上小说。我们熟悉的村上春树，总是以细腻的笔触深入到人的内心，生活的场景和细节的情感紧贴人物，所思所想，终在爱与哀伤中获得绵长的抚慰。展读新书会发现，这依然是一部具有鲜明村上风格的小说。

贯穿全书的情节线索，依然是一个沉溺在颓丧中的自我救赎故事。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展开叙述，“我”36岁，结婚六年，是一个逐渐放弃了自己的艺术追求而靠给人画肖像画生活的画家。某一个雨夜，妻子突然提出分手，原因是爱上了别人。“我”没有多问，“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在此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雨夜出门，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镇开车到另一个城镇。一个半月，十二万公里的游荡。

在《刺杀骑士团长》的上册，沉溺在颓丧中的游荡占了极大篇幅。这样的形象在村上此前的小说中出现得实在太多。《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的多崎作便是如此，只不过多崎作独自哀怨是因为突然被中学的几个私密朋友“抛弃”。因而读着连篇累牍的沉溺在颓丧中的哀怨，即便文字再细腻，也产生不了多少惊喜，如评论家张定浩所说，“主人公永远为男性，三十到五十不等，离异或分居，喜欢爵士乐，阅读趣味是巴尔扎克托马斯曼古希腊史，身旁总有几个可人女孩儿，很会享受生活，却永远沉浸在过去与梦幻中。他的小说着力塑造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故事情节，而是某种略显沮丧的人生。”没错，在颓丧中，男主人公还会拥有温顺的性伴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失败的人生，那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失败。”不管评论家们如何说村上的性描写表现了其小说情感的“灼烈”，我还是觉得至少在《刺杀骑士团长》中，这是一种写作惯性带来的赘疣。

刺杀历史和人性之恶的努力

神异出现在小说主人公住到山顶房子之后。不得不说，村上对畅销书的写作手法相当熟谙，他非常善于设置勾人的悬念，并将自己企图表现的深入思考，隐藏在这神异的悬念之中。

神异事件的源头来自“我”对住所阁楼上一幅日本画的发现，画的名字是“刺杀骑士团长”，作者是房子原本的居住者、“我”的朋友雨田政彦的父亲雨田具彦。有关历史和人性之恶，以及人如何被卷进历史之恶的漩涡，得以徐徐揭开。

雨田具彦的弟弟雨田继彦，一个在东京音乐学校读书的二十岁的音乐天才，被征兵投入了实战部队。他的部队参与了南京攻城战，雨田继彦体格并不壮实，而且“神经细腻”，身为一个有天分的钢琴手，他一开始就忍受不了军队的生活和血腥的战斗，但是在南京攻城战中，却被命令砍杀平民。回国之后，雨田继彦神经分崩离析，终于割腕自杀。这件事被家族当做耻辱深埋记忆的黑暗之中。与此同时，1938年3月20日，德国军队突破国境线单方面入侵奥地利，奥地利作为一个国家消失，其领土沦为德国的一个地区，正在维也纳留学的雨田具彦和奥地利女友一起参加了暗杀纳粹的行动，所有人都被逮捕，丧命于毛特豪森集中营，唯独雨田具彦，被德国出于政治目的遣返回国。从此，原本学习西洋油画的雨田具彦画风大变，开始转向日本画，并大获成功。但对当年在奥地利发生的事，他绝口不提，只以灵魂和精神的深度投入，将最终的隐秘画入《刺杀骑士团长》中。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颇具悬疑色彩的神异事件中慢慢浮现的。从“我”深夜听到莫名其妙的铃声开始，到庙后山洞的开启，到“理念”幻化成只有60厘米高的“骑士团长”现身，一直到“隐喻”也化身画中的偷窥者现形。

反思大历史的可能性

《刺杀骑士团长》对历史的反思是显而易见的，村上企图呈现历史之恶对人飓风般的席卷和伤害，以及个体生命在经历这种席卷之后的精神伤痛：一个被迫以弹钢琴之手举起屠刀的人自杀了；一个参与暗杀企图抗争的人一辈子沉默不语，只把最深的欲求寄托在了一幅画中。这不是汉娜·阿伦特笔下的“平庸的恶”，而是个体在经历了“平庸的恶”之后的精神幻灭。

这样的反思不可谓不深刻，问题是，《刺杀骑士团长》中，这种反思是与小说主人公自我的反思纠结在一起的，如小说译者林少华曾经分享的一段读者来信：“一个人在逐渐产生了自我意识后，真正痛苦的便是察觉到自身已经凝固而难以改变的支撑整个思想运转的‘三观\’。他要做的是，要杀死像水垢一样长在内心深处负面而消极的东西，打破原有的隐性思维方式，再构筑新的价值观念。这就是我理解的《刺杀骑士团长》，也是一种直面《白色斯巴鲁男人》（书中另外一幅画），就是直面自己另外一面的勇气。”而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里，“我”对自我内心之恶的“刺杀”，和雨田具彦对历史之恶的“刺杀”是分离的，后者被包裹在了前者之中。就阅读感受而言，小说中一次又一次描写邻居“免色先生”的着装，一次又一次描述自己听音乐喝咖啡和情人上床，让人感觉铺垫太过冗长。加上第一人称的叙事局限，“我”无法淋漓体会并呈现真正被历史之恶卷入其中的当事人的精神历程，因而所谓的批判和反思，力度自然大打折扣。即便有“理念”和“隐喻”化形而出作为“桥梁”，但“我”和历史，依然油水分离——这或许也隐喻了在当下这个注重个体意志的时代，历史反思之难。

正如小说结尾，经过了令人迷惑的9个月之后，男主人公回到已经怀孕的妻子身边，并且决定不去探究孩子究竟是谁的，其救赎之下隐藏的纠结，远不如《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对个体艰难处境的抚慰和《1Q84》对人类宏大命运的沉思那般令人感动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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