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掉牙的放映机

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我上了小学,识了字。

记得一次翻看家里的户口簿,发现在父亲的职业状况一栏里,写的是“小手工业者”——噢,我明白了。那时父亲常常早出晚归,用母亲的话来说“总往家买破烂儿”,有时一连几天窝在家不出门,修理门锁、手电、钢笔、相机之类的破旧物件,然后拿到旧货市场出摊儿。那时候穷人很多,人们有需要的东西首先考虑的是去买便宜的旧货,所以父亲的生意还不错,从外面回来经常是掏出几张钞票递给母亲。每当这时,母亲脸上就露出微笑,她常说:贱年饿不死手艺人呀!

一次,父亲推着自行车回来,车把两边挂着两个大帆布包,车座上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他边往下解边说:我买了一个破放映机,等修好了给你们放电影看。

我们一听,都围上去,像看西洋景一样问这问那:“这里怎么有个把手啊?”“这边怎么还有个盒子?”……父亲告诉我们,这个放映机是美国货,可有些年份了。他用手指量了量下面的白铜盒子,约一拃长,半拃宽,半拃高,里面还有三根用粗棉线织成的灯芯。他说:“这里头能装一升煤油呢,放电影时点着里面这三根芯子,亮光投到前面的聚光镜上,屏幕就亮了。刚发明放映机的时候,好多地方都没有电,就用这煤油灯来当光源。”他又摇了摇那个把手说:“这是用来转动电影胶片的,也是这个机子的动力源,现在这种放映机已经没人用了。”

几天以后,放映机修好了,听到父亲宣布吃完晚饭要放电影,姐弟一阵欢呼,赶忙跑出去通知各自的小伙伴。饭后,父亲在堂屋的西墙上挂了一块白布,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放了张桌子,把放映机固定在上面。我们都坐在小板凳上紧盯着屏幕,兴奋不已。

这时,父亲拉灭电灯,点着了电影机上的煤油灯,顿时跑出一股煤油味儿。父亲摇动手轮,随着咔咔的响声,幕布上出现了人影,虽然模糊得看不清模样,但是我们都鼓起掌来。父亲调整了一会儿,开始正式放映。电影是无声的,屏幕上的人走路都是哆哆嗦嗦的,尽管如此,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还是又鼓掌又叫好,开心得像过年。

消息不胫而走,从那以后,吃过晚饭,街坊四邻就会来到我们家,见屋里实在挤不开,父亲就把幕布挂到院里的南墙上,他在屋门里头放映。当时印象最深的一个片子是“胖子瘦子啃骨头”:先是幕布上出现一张方桌,两头放着两只碗,每个碗里有两块肘子骨。接着,一个瘦高个和一个矮胖子上场,坐在桌边每人拿一块骨头啃。胖子把啃完的骨头丢进瘦子碗里,拿起人家那块没啃的吃起来,被瘦子发现后,两人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最后发展到格斗,引得大家捧腹大笑,这是最受欢迎、每晚必演的一个片子。

还有一个影片也印象深刻,演的是当时大上海的街景,屏幕上人挤人、人挨人,穿旗袍的、穿马褂的、拄文明棍的、戴礼帽的……都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一辆有轨电车开过来,人们蜂拥而上,等车门关上,车开走后,画面上突然空无一人,观众们唏嘘不已。我们的大杂院里住着位冯大妈,看完后,她操一口地道的天津腔大喊:“不得了了!不出门咱就逛了大上海啦!我们都成神仙啦……”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这样一天天演下去,问题就来了:因为来的人越来越多,为占地方抢位置经常有人产生摩擦,引出不少口角,更重要的是占用了父亲大量的时间,影响了全家的生计。这可怎么收场呢?父母犯了难。

一日,老乡李叔来我家,知道我们为这事烦恼,他说,这好办,把放映机借给我玩几天,你不再演了,大家也就不来了。父亲一听大喜,当天就让他把放映机带走了,连同近一百盘电影片子。之后,大杂院恢复了平静。

李叔家住在人民商场附近一临街房,他看了几盘片子,觉得这东西人们肯定爱看,于是在家门口贴了张纸,上面写着:5分钱看场电影,一集20分钟。那时虽然有了电影院,但是绝大多数老百姓没有条件光顾,再加上李叔放的这些片子大多是卓别林的搞笑片,很受底层群众的欢迎,因此生意还真不错,有时一天能挣两三块钱呢。

这事传到了我们家,母亲不乐意了:拿我们家的电影机挣钱,这像话吗?她让父亲去要回来,父亲说:“人家当时带走电影机是为了帮咱的忙,现在演电影挣钱对咱也没什么影响。”见父亲不去,母亲好一通发火。没承想第二天一早,李叔就搬着放映机进了家门,一家人愕然,没等我们开口,李叔说:“不知为什么,昨天晚上演着演着就坏了,只好给你搬回来了。”那时候的人不会说客套话,他对父亲撂下句“你会修你就再修修吧”。李叔走后,母亲笑道:“这真是天遂人愿啊!”

岁月如流水,转眼六十多年过去了,父母也早已离我们远去。今年春节期间,兄弟姐妹凑到一起提起此事,都记忆犹新。忽然大弟说:“那台放映机上的聚光镜在我家里呢。”大姐突然想起什么,忙说:“父亲去世分杂物时,我分到一个长条形木盒,里面有几十盘电影片子”,“对、对”,大弟说,“我见过那个装片子的木盒,就是长条形的。”

可是,那台放映机在哪里呢?姐弟几个面面相觑,父亲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去向了,大家都不再作声。

“我知道它在哪里”,我打破了沉默。大家的目光一齐投过来:“它就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我一字一句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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