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绘《霜打稻搓菜》
◎何 频(作家)
“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南朝梁元帝一朝,任过吏部尚书的南阳人宗懔,撰《荆楚岁时记》一卷传世,赖此,后人得以知晓那时的岁时节令与土风民俗。关于人日食七种菜或曰七种草,之前我认为只要是彼时冲寒而生的新草与青菜,任意选七样或七种就行了,不料它还是有讲究的,——柳宗民的《杂草记》开篇就说“春之七草”,他笔下的七草粥成分很具体——芹,或者水芹菜;荠,即荠菜或曰七草荠;鼠麴草,又名黄花草和母子草;还有繁缕和稻搓菜,稻搓菜又名田平子。另外,再加上古名为菘的白菜和萝卜,一共七种。
如果不是日本人在书里屡屡提起新年的七草粥,如果不是我喜爱日本人的文字与学术,稻搓菜,小小一种野菜,等同于杂草的野菜,恒河沙数之一的野草,正如尘埃草芥,它并不在我的景观视野和文字视野里。为什么?黄河两岸与我的家乡没有它,无论旧年打猪草还是现在吃野菜,我们从不知道稻搓菜。后来,虽然我认真地关注杂草与野菜了,但时下的《河南野菜野果》里没有稻搓菜,《救荒本草》也没有记载。因为它是江淮地带下湿地的出产,于是,吴其浚吴状元的《植物名实图考》卷之六,却明明白白,极深情而风情地明文记录有这个北方人觉得很冷背的稻搓菜——
稻搓菜,生稻田中,以获稻而生,故名。似蒲公英叶,又似花芥菜叶,铺地繁密,春时抽小莛开花,如蒲公英而小,无蕊,《救荒本草》作者吴其浚曰:江湖间多野蔬,而地卑湿蕰孽生蛆,又虺蜴所经窦,故挑菜者有戒心焉。稻搓菜生于稻之腐余,其性当与谷精草比。吾乡人喜食之。《救荒本草》所列皆山野中物,采录亦弗及。每忆其黄花绿茎,绣塍铺陇,觉千村打稻之声,犹在耳畔。
植物学者、日本人柳宗民和吴其浚一样,皆说稻搓菜是稻田下湿地的物产,但东瀛名物,称呼与中华各有不同,稻搓菜习惯被呼为田平子或佛之座。
柳宗民说——早春时节,在还没有翻过地的水田里经常能看见一片片的淡黄色小花,那就是田平子。想是因为常能在田野上看到它们平整茂盛的样子而得名的。田平子的花很像单瓣的蒲公英花,只是要小一圈。春天一来就伸出十厘米左右的茎,粗粗分出几枝,枝头开花。它还有个名字叫“小鬼田平子”,大约是因为比它的近亲“鬼田平子”矮小得名。不过鬼田平子与它不同属,管叫它“田平子”就可以了。
田平子也是“春之七草”之一,七草歌里称它为“佛之座”。但植物学中学名“佛之座”的是一种唇形科植物,和田平子并无关系。好多人就是因此把这两种植物记混的。
做七草观赏混栽时,荠、母子草、繁缕这三种草随处可见,很容易采集,最难找的就是田平子了。它只在水田生长,但又不是随便什么水田里都有,水太多不行,只有那种每到冬天就枯涸的田里才能生长。它还挑剔土质,黏土、黑土地和适宜它们生长的黏土质旱田也不是总能见到它的身影。经常是在这片水田里看到一丛,邻近的田里却一株也找不到。长田平子的水田里每年都会长,不长的就永远见不到一株。为什么呢?大概田平子是一种极为敏感的植物,能够感知微妙的环境变化吧。在做七草观赏混栽的那几年,为了寻找田平子,我将车停在一片又一片水田边,那费尽周折的情景至今难忘。
旧时吴其浚,今之柳宗民,还有梭罗的《野果》等等,他们细致地记录与状描一种杂草,一种野菜,一种野果……不约而同,都会忘形而情不自禁地抒情与尖叫,不是无病呻吟的那种。从此可见,仅仅是植物学家,或冠名教授与研究员者,出自他们之手,那些海量的同时又冷若冰霜的技术性著述,最终无奈被束之高阁。
话说我曾经多次过江南而游虎丘,但我从来没有走过虎丘的西线。西线环山是茶园竹林,深冬跨年之日,竟然有爱俏的女子毅然脱了棉服,换上了薄如蝉翼的彩色汉服,在虎丘的竹林里拍照纪念。这一刻,苏州的腊梅花开得很好了,但是还有枫香树的残叶殷红,银杏落叶才完。柳诒徵书写南社领袖陈去病的墓碑一侧,高高在上的冷香阁,白墙灰瓦月亮门,瓦坡上平铺着枯黄未淡的银杏落叶。触景生情,有苏州大学的女学生是博士者说,她的同学原本要以金黄的银杏为背景,穿汉服秀古典文学而留影的,可是,恰巧那几天老老师范伯群先生去世了,有人参与治丧,故而本次没有把汉服活动搞成。
今年是狗年,我远走四方,我就是狗!我像一只不畏风霜、不知疲倦、奔逐不停、寻寻觅觅的猎狗一样,陌生的地方,总要抬腿撒一泡尿来作为纪念——用笔画几幅草木小图用于纪念。苏州大学新校区在东郊独墅湖边,元旦的早上遍地浓霜,人才走不远,鞋子就半湿了,我的眼前是退缩的湖水,浅水边是腐朽而朽落的莲蓬,而刚刚被刈去老茎的菖蒲,又新生拔节,参差互见。大草皮边上的绿篱里,隐藏着的一年蓬和苦菜大似萝卜缨了,而草地的边缘次第分布着鼠麴草与稻搓菜、荠菜等等。你不是没有见过稻搓菜吗?是的,但是我无意中遇到它,一眼就认出它来了,我一点也没有犹豫,不用犹豫,它分明就是稻搓菜——日本人叫的田平子也!
稻搓菜在此两个模样——霜打的稻搓菜平铺是米蒿形状,叶片冬缩蜷曲;而绿篱里长得舒展开来,仿佛是没有抽莛开花的花叶蒲公英,或者像花叶荠荠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工具随身带着,我即兴对景写生,附身描画它,并且将一左一右,一双附地菜点缀其两边。画成我起名《霜打稻搓菜》,且作简单的跋文一则:《荆楚岁时记》说上古中华风俗,人日吃七种草。此俗至今保留于东瀛。日本改元之后,正月初七移于元旦新年元月七日。是日,家家食荠、繁缕和稻搓菜、水芹等等。2018初于苏州,得月楼食松鼠桂鱼和水芹菜,观前街见卖绿荠红橘,苏州大学东校区草地边缘见稻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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