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张 （外一篇）

◎王吴军

草书张本名张书勋，他是清朝时期中牟县谢庄镇的人。

草书张的父亲是清朝嘉庆年间的进士，曾经在江南做过知府，后来，因为官场的排挤给削职回乡。回乡的张知府，思前想后，左右盘算，最后，他总结出了自己在官场上混不好的原因有两条，第一条是自己做官时没有贪，手里无钱去向上司打点；第二条是自己出身寒微，很难去结交朝中的大官。于是，张知府做出了两个决定，第一是自己经商赚钱，第二是给自己的儿子张书勋请名师，希望儿子张书勋以后能出人头地，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光宗耀祖。

然而，草书张却不买他爹的这个账。在考取了秀才之后，草书张就再也不去参加乡试了，他只是热心于练习书法，精研草书之道。张知府非常恼怒，他苦口婆心地劝草书张，没用。声色俱厉地训斥草书张，也没用。气势汹汹地动用家法责打草书张，依然没用。没办法，张知府只得退而求其次，决定让草书张做生意成为一个有钱人。但是，草书张对做生意却像对做官一样没有丝毫的兴趣，他唯一喜欢的就是写草书。

在写草书上，草书张确是有天赋和悟性，他先把楷书写好，十五岁的时候，他写出来的草书颇有矫若游龙之气势。

这一年的春天，出任江南道台的著名书法家刘方明经过谢庄镇，遇到了连阴雨，就在谢庄镇小住。张知府急忙前去拜望。说起家务事，张知府叹息着说起了自己的儿子不成器不上进。刘方明就问张知府他的儿子喜欢什么，张知府说只喜欢草书。刘方明顿时来了兴致，当下就接见了草书张，并让他写一幅字看看。十六岁的草书张奋笔疾书，很快一幅漂亮的草书就呈现在了刘方明和张知府的面前。张知府并不在意，但是，刘方明看了顿时惊呼道：“好字！好字！”随后，刘方明亲笔写了“草书张”三个字送给草书张，站在一旁的张知府见名满天下而又从不轻易夸奖人的刘方明如此看重自己的儿子，他会心地笑了：我的儿定成大器！

从此，张书勋就成了草书张，而且这个美称越叫越响。

字如其人。草书张在不到二十岁已以写草书而名扬黄河两岸。有一次，草书张的父亲张知府的故交赵参将路过谢庄镇到张家相见。这赵参将是出了名的贪官，搜刮民财，极尽贪污腐败之能事。酒宴之后，张知府提出要草书张写一幅草书送给赵参将。草书张展开宣纸，提笔蘸墨，运笔顿、勾、点、抹、拂，片刻之后，一幅犹如蛟龙飞舞的草书呈现在纸上：字与字之间自然相连，笔法如行云流水，却含着一股凛然正气，这一股凛然正气威严逼人，仿佛是充满正义的目光直刺奸佞和贪腐之辈的心。赵参将看一眼这幅正气逼人的草书，暗自吸了一口气，他又向后退了两步，愣了半天而默然不语。张知府见状，急忙笑着开口问赵参将：“兄台莫非看不上犬子的草书？”赵参将忙慌乱地回答道：“不，不，公子的草书功力非凡，只是，只是老夫觉得这草书有点儿吓人，我……我就不笑纳了，不笑纳了。”草书张闻听赵参将此言，“哈哈”大笑，掷了手中的笔，昂首大步出门而去。

结婚成家之后，草书张一改从前的凛然书风，他写的草书变得沉稳而圆润，少了逼人的锐气，见其草书者，无不称其精妙已达化境。被称为中牟县第一大寺的祥云寺的住持澄明大师，早就想请草书张为寺里的影壁墙题字，在祥云寺四月初四古庙会这天，草书张被澄明大师请到祥云寺。在无数人的围观下，草书张在影壁墙前默默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他登上了摆在影壁墙前的桌子上，手握如椽大笔，饱蘸了浓墨，笔尖触到影壁墙上瑟瑟有声。不消半个时辰，一幅龙飞凤舞却又敦厚婉约的草书便跃然于祥云寺的影壁墙上：“县西藏古寺，抬头有祥云。亭亭竹林静，佛光处处春。”草书张即时赋诗，才思敏捷，草书出众，观者啧啧称奇，草书张的心中也暗暗喜悦。当草书张放下笔退出人群时，却见一位不认识的老僧独自皱眉不语。草书张感到非常不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问道：“大师有何见教？”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老僧乃是从灵岩寺来此挂单的，有幸一睹先生的墨宝，本是极大的造化，哪里敢有什么见教？”说完，老僧微笑着要走。草书张急忙紧跟一步说道：“刚才我见大师皱眉，在下写的字或诗肯定有不足之处。请大师能点拨在下！”老僧看了看草书张，说道：“先生的草书和诗才已经超凡脱俗，但是，书法不显于小而显于大，最难者乃是气节。先生所写的草书，虽然力显敦厚婉约，欲脱离愤世嫉俗之锐气，然尚未能脱掉凡夫之气！”说完，老僧拱手而去。

几天后，草书张离开了谢庄镇。

一年后，草书张回到谢庄镇。关于草书张的传说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却是真的，草书张不再用笔写草书，而是改用手指写草书。但是，虽然来求草书张写草书的各色人等纷纷不断，却极少有人能见到草书张的手指草书。很快，这事就气恼了土匪头子王刺猬。王刺猬本是读书人，可是，他考取秀才后四次参加乡试均未能考中举人，随后又在一场官司中家败人亡，于是，他就聚众做了土匪，专门与官府和富豪作对。

在一个深夜里，草书张被王刺猬带领土匪绑走了。王刺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草书张现场用手指写画一幅草书。草书张知道王刺猬的人生经历，就答应了下来。墨、纸准备好，只见草书张右手的食指放入墨中，浸湿了之后，他抬起手来，伸直了沾着浓墨的食指，在雪白的宣纸上纵横回旋；再把右手放入墨中，浸湿了，抬起手，五指叉开，指掌并用，在面前那大幅的纸上来回纵横，很快，只见那大幅的宣纸上黑白一片。王刺猬和手下的土匪正在纳闷，却见草书张又用右手食指蘸了浓墨，在宣纸上不停地写着。当草书张直起腰去洗手时，众人才看见一幅漂亮无比的草书呈现在面前：龙飞凤舞却又动静和谐，犹如烟云飘浮，也似雨雪霏霏，又如雾气迷蒙。

这天夜里，草书张被送回家中，王刺猬让人在草书张家的院内放上了白银两千两。

随后，王刺猬金盆洗手，从此离开了匪道，云游四方。

第二年春日的一天，草书张正在家中品茶、看书，这时，一个衙门的差人进门。这个差人对草书张说：“张先生，尚书韩大人明天即到中牟县，知县大人请你做好准备，明日尚书韩大人要看你的手指草书！”草书张望了一眼这个差人：“你说的是贪腐暴虐的大奸臣韩德山吗？”差人听了草书张的话，“嘿嘿”一笑说：“张先生，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韩大人虽然名声不大好，但是，他位高权重，你可要识时务！”草书张冷冷一笑说：“我要是不去给姓韩的这个奸臣写草书呢？”“你！你能给土匪头子王刺猬写草书，为什么不能给韩大人写呢？如果你不去写，就以通匪之罪把你抓进大牢！”草书张听了差人的话，起身，“哈哈”大笑，差人狼狈而去。

当天晚上，草书张用刀剁掉了自己右手的食指。

从此，草书张再也不写字了。

神笔刘

清朝乾隆年间，中牟县谢庄镇的木版画享誉河南。但是，专门经营木版画的店铺和艺人并不多，只有谢庄镇东头清河街的瑞发祥和镇西头牌坊街的德顺和这两家店铺在做木版画的生意。

瑞发祥是个大店铺，这家店铺的掌柜名叫武德成。武德成一家八口人，个个都能制作木版画，而且花样繁多。武德成一家制作的木版画有嫦娥奔月、鹊桥会、白蛇和许仙、孙悟空背猪八戒、年年有余、武松打虎、狮子滚绣球、大公鸡打鸣、金鱼与荷花、雨后青蛙、蝉在树上、蟠桃、秋天的柿子、黄金橘、大鸭梨，也有关公走单骑、牧童骑牛、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瑞兽麒麟、花月春风，有一百多种，不仅内容琳琅满目，而且画面上的一个个造型都是既夸张又生动，笔法上讲究简练而流畅，墨黑、鲜红、碧绿、纯白、金黄、浓紫、海蓝等各种色彩鲜艳动人。瑞发祥制作的木版画既是孩子们喜爱的东西，又是居家常用的摆设，因此，瑞发祥的生意非常兴隆。

可是，在镇西头牌坊街的德顺和就无法和武德成家的瑞发祥相比了，德顺和是个小门面的店铺，说是店铺，其实只是在临街旧屋的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小门的上面挂着一个布做的小招牌：“德顺和木版画”。

德顺和木版画的店铺里只有刘成铭一个老头，他每天总是在慢条斯里地画呀印呀，也只卖仕女图。因为他卖的仕女图非常好看，而且像是活生生的一样，所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庄镇的人就都称之为“神笔刘”，时间一长，仕女图也叫神笔刘，德顺和也被称作神笔刘，刘成铭自然就更是被称为神笔刘了。

神笔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制作仕女图的，整个谢庄镇也没人能说得清，但是，人们开始传扬神笔刘这个美称时，他已经将近六十岁了。

神笔刘原是谢庄镇四大姓中镇西老刘家的一支，他在年轻时就以擅长吟诗作画而名闻于谢庄镇方圆几十里，谢庄镇药王庙内的对联“中原古镇药王庙，大名千年韵依然”就是他撰文题写的。神笔刘的画，也带着传奇色彩，人们都传扬他的画栩栩如生，是因为他在作画时有文曲星相助。神笔刘年轻的时候，身为乡间才俊，本事那么大，自然是要取功名的，可是，神笔刘自从在十三岁那年参加管城府的会考连续夺得三场第一名后，就没去参加全省的乡试。有人说，这都是出身于谢庄镇的将军张荫培把戏班子引入谢庄镇而引起的，神笔刘第一次看戏班子演戏就一下子迷上了。从此，每次戏班子在谢庄镇演出，他都是必然去看戏的，把考取功名的事忘到脑后了。为此，神笔刘的父亲一怒之下，把神笔刘的那条右腿给打折了，并把他赶出了家门，还断了父子关系。这件事也许是传说，但是，神笔刘的右腿走路一瘸一瘸的却是事实。大概是人一出名，其传闻就多，自古就是如此的。可能是神笔刘的仕女图画得太传神，为谢庄镇的人所深爱，才有人编出了关于他的一些传奇经历。谢庄镇的人虽然都这样说，却并没有人将这些事情当真，多数的人不愿意这些带着悲剧色彩的事发生在神笔刘身上。

神笔刘的仕女图那么传神，是和他制作仕女图的功夫密不可分的。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的用料最为讲究，每年立秋之后，他都要亲自外出，到谢庄镇东面九十里的小清河河边的树林里去寻找木纹细密、木质匀净、板面光洁的椴木和桦木。这里原本是北宋时期的皇家园林，北宋皇帝宋徽宗喜欢书法和绘画，他当年就在距谢庄镇九十里的小清河河边营造了一片集各种树种于一处的皇家园林，特别是这里生长的椴木和桦木质地匀细洁净，用这种木料做木版画的画板，坚硬致密而不裂，雕刻起来线条清晰而不断。就是这等板材，神笔刘也还要用他配制的适量的药水进行浸泡，所谓适量就是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要的是一种境界。浸泡完毕，要在屋檐下晾上七七四十九天，多一天不行，少一天也不行，然后，制成分寸恰好的正方形或长方形木板，进行打磨。打磨要用木砂纸磨板，使木板表面平整光滑，以便刻制和拓印。打磨好的木板，就可以在上面画了，一幅水印版画的完成首先要作好小构图的设计，构图的表现形式一经确定，用细毛笔的笔尖在纸上用单线勾画出轮廓与结构部位的画稿，再将此画稿反过来覆在已处理好的板面上，在刻制前，均需在板上刷一遍浅色的颜色，使得刻制时刻去的或留在板上的部分造型明朗，刀触清晰，这样有助于更好地运刀。

神笔刘在刻制木版画时也是很讲究的，他用刀在木板上刻出许许多多不同形状的点、线、块，几刀相连，可以产生不同的感觉和艺术效果。运刀时，神笔刘利用刀刃的正锋、侧锋在木板上进行推刻、挑刻、晕刻、颤刻、摇刻、铲刻、刮刻、单刀刻等，有时候还需要进行阴刻和阳刻。阴刻就是在黑底上刻成凹于版面的线、面、点，除此以外的版面仍留在版上。所谓阳刻，就是在白底上刻成凸出状的线、面、点，除此以外，版面刻掉。神笔刘运用阴刻或阳刻的单线勾勒出形体的轮廓，运用恰当，非常优美。

神笔刘的主要绝技在于拓印。木版画的水印版面的关键是要掌握好水分的变化。无论是木板的水分，还是纸里吸收的水分，都对拓印质量有着直接影响。拓印前，神笔刘先用喷水壶均匀地将纸喷潮，使水雾均匀地散布在纸面上。天气炎热或干燥的季节，神笔刘则喷得湿一些。如果是阴雨天气空气湿度大，纸里的水分不易蒸发，这是最为适宜的。纸张在受潮后，会比干燥时胀大一些，在整个拓印过程中，神笔刘基本上都要使纸张保持一定湿度，以免套不准确。一般情况下，神笔刘先印副版后印主版，先印淡颜色后印深颜色。在拓印过程中，神笔刘将湿纸平放在版上，覆盖旧纸，压上镇纸工具，对好标记线。在水印版画中将印纸边对准较长的和画面平行的一条线，然后再将竖线延长标到印纸上的中端，这样，即使印纸吃水后变形、胀大，也只能从中间向外延伸，不会影响套版的准确性。开始的时候，神笔刘在版上敷色，每块版面敷色总是反复多次。如果神笔刘拓印时发现水分过多地渗化，他就采用破墨法，就是用干净的毛笔蘸清水在相反的方向落笔，使清水压迫色水回缩。

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讲究色彩的搭配，以红为忠贞，黑为端庄，黄为轻佻，白为素雅，绿为质朴，蓝为文静，金银为绰约仙子。在仕女图的图案上，神笔刘或表现戏中女子的传说，如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和红娘，窦娥冤中的窦娥；或描绘戏中女子的美丽容颜，如嫦娥的美貌，杜丽娘的姿容。每一张仕女图，无不尽显戏中女子的命运和悲欢。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用色均按漆和颜料三七使用之法，红和黑两色都是以漆勾绘，而黄、白、绿、蓝、紫各色则是用颜料来描绘。漆色非常明亮，可令木版画的颜色突出，并与别的颜色生出明暗的对比之美，从而使画中的女子如活生生的人一般，其姿态其神情都是呼之欲出。

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制作得这般细致和精美，加上他年龄大了，自然是数量极少。有买者若想多要，则要提前几个月交上定钱，到了后来，有时提前一年半载交上定钱也不能如期拿走货物。但是，神笔刘要的价钱并不高，也只有那些能哼上两句戏中唱腔的人，他才肯答应给做仕女图木版画。神笔刘说这叫货卖识货者。还有，神笔刘制作仕女图木版画只是挣一口吃饭的钱，所以，他不贪财。这样一来，谢庄镇的人对神笔刘就另有一种敬重，许多人都喜欢到他的那间“德顺和”的小店看他。但是，神笔刘的言语不多，即使有人来看他，他也并不多说几句话，到了后来，谢庄镇的人都以能跟神笔刘说上几句话为炫耀的资本。自然，神笔刘就像传说中的神秘仙人一样，让谢庄镇的人在心中感到神秘而充满敬意。

有一年的冬天，谢庄镇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寒冷和大雪天，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天冷得真是滴水成冰。在这场大雪到来的前两天，七十四岁的神笔刘给一个提货人交出了最后一张仕女图木版画，就摘掉了德顺和门前的布招牌。历时半个月的大雪停止之后，神笔刘的那间小店的房门仍然紧紧关闭着，街坊邻居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神笔刘一个孤单单独身老人，总不会出什么事吧。这天下午，谢庄镇上的十多个汉子就商量着把神笔刘的房门打开了。神笔刘的房子的门虽然不大，里面却是很宽敞的，店面里边还有两间小房子，一间小房子的门上挂着一张画着一个美丽仕女的布帘子。有一个名叫四喜的小伙子掀开布帘子一看，不禁惊得叫出了声，大伙上前一看，只见神笔刘和衣躺在床上，他的怀里却搂着一张画着一个年轻女子的仕女图木版画。只见这张仕女图木版画上的女子脖颈细长而白皙，乌黑的长发，清秀的面容，红色的披肩绕着胳膊肘下垂，圆圆的胸部，衣衫飘飘欲动，下身是素白的薄纱系在脐上，细细的腰肢，丰满的玉腿，端庄而袅娜，风情无限。众人中有一老者上前用手试了试神笔刘的鼻息，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唉，神笔刘走了。”

原来，神笔刘早已死去。

后来，人们仔细看神笔刘临死时搂在怀里的那张仕女图上的年轻女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后，说：“这女子就是第一次来谢庄镇演戏的戏班子里唱得最好的那个花旦，她的艺名叫八岁红，是当时咱这方圆百里内最有名的花旦，看来，神笔刘当初迷恋戏班子是迷恋的这个女子，而且，他迷恋了她一辈子。”

神笔刘死后，他的仕女图木版画越发显得珍贵，但是，后来因为谢庄镇遭遇了战火，一些人收藏的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都被毁了，人们再也没有见过神笔刘的仕女图木版画，再后来，在谢庄镇，神笔刘的大名也几乎是无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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