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后半生》(增订版)张新颖著上海三联出版社
晚年的沈从文与张兆和夫妇□张新颖
今年5月10日,是当代著名作家沈从文去世30周年的纪念日。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一书,介绍了步入中年和晚年的沈从文的人生与创作,成为人们了解沈从文的一扇窗户。
据了解,晚年的沈从文经常流泪,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夫人张兆和的——“三姐,我对不起你。”
>>老泪
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老报人萧离致信胡耀邦,反映沈从文生活及工作条件等方面存在的问题。有关部门向社科院党组电话传达胡耀邦指示:迅即详情汇报沈从文情况。田纪云将萧离来信的原件批转社科院党组,要求提出改善的意见。六月二十九日,中央组织部行文,决定按部长级待遇解决沈从文工资、住房及其他方面的问题。
一九八六年春,在崇文门东大街22号楼给沈从文分配了一套新居,初夏搬入。
沈从文终于有了宽敞、安静的大房间,在他八十四岁的时候;可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如以前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把资料摊开”来研究和写作了。他的思维还异常敏捷,可是生活已经离不开张兆和的照料;要写短文、短信,也只能口述,由张兆和笔录。
香港商务印书馆为纪念沈从文从事文学写作和文物研究六十年,出版了新编物质文化史论文集《龙凤艺术》。荒芜编选了一本《我所认识的沈从文》,收有朱光潜、张充和、傅汉思、黄永玉、汪曾祺等人的文章。此前,凌宇著《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一九八五年底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此后,一九八七年,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了金介甫的《沈从文传》(TheOdysseyofShenCongwen)。
似乎方方面面,明显在朝着好的方向进展,给这个老病的生命带来安慰;只是,这个生命本身,却有自己的走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沈从文因肺炎住院治疗;转年四月二十二日,再次因肺炎住院,一个月后出院。显然,他的身体是越来越衰弱了。
在心理上,似乎也逐渐显出变化,一个表现是,他越来越容易流泪了。沈从文本来就是感情纤细敏锐的人,流泪是感情表达的一种自然方式;同时他也是个隐忍的人,他会用其他的方式来压抑、分散或者表达感情。但是随着年岁增大,流泪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从另一方面看,流泪所表达的东西也多了起来。
孙女沈红在学校因成绩好、守纪律而受厌学顽童欺负,沈从文闻之落泪;一九七七年,穆旦五十九岁不幸去世,“得消息时,不禁老泪纵横!”穆旦在西南联大读书和短期任教,与沈从文多有交往,沈从文曾在文章中称许这位杰出的青年诗人,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他主编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发表了穆旦十七首诗。一九七三年穆旦托人捎给沈从文一本《从文小说习作选》,让沈从文大为感念——这两个例子都好理解,在常理之中。
而自从一九八三年病倒之后,沈从文行动不能自如,说话也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流泪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为自己伤感,对他人同情,被艺术感动,还有更为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感情,都有可能令他不能自已。外人看来突然的反应,在他自己却是自然;家里人也在逐渐变化的过程中理解。
一九八二年回乡听傩堂戏而流泪,生病后在家里,偶然听到“傩堂”两个字,本来很平静的他,顺着眼角无声地落泪。“一次母亲见他独坐在藤椅上垂泪,忙问怎么回事,他指指收音机——正播放一首二胡曲,哀婉缠绵——奏完,他才说:‘怎么会……拉得那么好……\’泪水又涌出,他讲不下去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九日,夏鼐突发脑溢血去世,沈从文大哭一场。老友的死更让他痛感生命紧迫,他急电正在广州南越王墓工作的王速返北京,每天对他谈《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补具体事项。
也是在一九八五年,一个杂志社几个人来采访,问起“文革”的事,沈从文说,“在‘文革\’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来访者中有一个女孩子,走过去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没想到的是,沈从文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号啕大哭。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张兆和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又是摩挲又是安慰,才让他安静下来。
一九八七年,黄永玉得到一大张碑文拓片,碑是熊希龄一个部属所立,落款处刻着:“谭阳邓其鉴撰文,渭阳沈从文书丹,渭阳沈岳焕篆额。”渭阳即凤凰,沈岳焕是沈从文的原名。立碑时间是一九二一年。这块碑现藏芷江县文物馆。黄苗子看了沈从文的字体,说:“这真不可思议;要说天才,这就是天才;这才叫作书法!”
我带给表叔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我妻子说:“表叔,不要哭。你十九岁就写得那么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气!永玉六十多岁也写不出……”
一九八七年七月八日到十一日,两位瑞典客人,作家汉森和汉学家倪尔思对沈从文进行了连续四天的访谈。汉森带给他一份复印件,是一九四九年瑞典杂志上的《萧萧》,这是最早译成瑞典文的沈从文作品;还给他看最新的瑞典杂志,上面有马悦然翻译、斯德哥尔摩Norstedt出版社出版的《边城》广告。他们的谈话围绕沈从文的生平和文学展开,其间,汉森说:“我昨天看了英文的《贵生》,这是写的……”沈从文接话道:“对被压迫的人的同情。”——就在这时,他的眼泪落了下来。
>>最后的话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四日,沈虎雏把誊抄好的《抽象的抒情》拿给沈从文看。他看完后说:“这才写得好呐。”——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自己写的文章。
一九八八年四月八日,已经好几年无法写字的他,勉强握笔,费力地给凌宇写了一封短信。他从熟人那里听说,凌宇正参与筹备一个国际性的沈从文研究学术研讨会,不禁十分焦急,写信极力阻止。信文如下:
《秋水篇》:“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孔子云:“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这两句话,非常有道理,我能活到如今,很得力这几个字。但愿你也能记住这几个字,一生不至于受小小挫折,即失望。你目下的打算,万万走不通,希望即此放下痴心妄想。你只知道自己,全不明白外面事情之复杂。你全不明白我一生,都不想出名,我才能在风雨飘摇中,活到如今,不至于倒下。这十年中多少人都忽然成为古人,你亲见到的。应知有所警戒。你不要因为写了几个小册子,成为名人,就忘了社会。社会既不让我露面,是应当的,总有道理的。不然我哪能活到如今?你万不要以为我受委屈。其实所得已多。我不欢喜露面,请放弃你的打算,自己做你研究,不要糟蹋宝贵生命。我目下什么都好,请勿念。并问家中人安好。
四月十二日,又追加一信,措辞严厉决绝:
我昨天给你一信,想收到。因为见你给萧离信,说什么“正是时候”。因为你写传记,许多报纸已转载,就打量来一回国际性宣传,我觉得这很不好,成功也无多意义,我素来即不欢喜拜生祝寿这一套俗不可耐的行为。很希望放下你的打算,莫好事成为一生笑谈。再说我们虽比较熟,其实还只是表面上的事,你那传记其实只是星星点点的临时凑合。由外人看来,很能传神,实在说来,还不能够从深处抓住我的弱点,还是从表面上贯穿点滴材料,和我本人还有一点距离。你希望做我的专家,还要几年相熟,说的话一定不同。目前的希望,你有这个才气,居然能贯穿材料已很难得。你和我再熟一点,就明白我最不需要出名,也最怕出名。写几本书算什么了不起,何况总的说来,因各种理由,我还不算毕业,哪值得夸张。我目前已做到少为人知而达到忘我境界。以我情形,所得已多。并不想和人争得失。能不至于出事故,就很不错了。你必须放下那些不切事实的打算,免增加我的担负,是所至嘱。
四月十六日,复信向成国,谈的还是研讨会的事,态度一贯:
……弟今年已八十六,所得已多。宜秉古人见道之言,凡事以简单知足,免为他人笑料。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过日子以简单为主,不希望非分所当,勉强它人为之代筹。举凡近于招摇之事,证“知足不辱”之戒,少参加或不参加为是。
这三封信是沈从文写下的最后的文字,《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六卷附有手迹,一笔一画,俱见艰难。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下午,沈从文会见黄庐隐女儿时心脏病发作。事先没有征兆。五点多钟,他感觉气闷和心绞痛,张兆和扶着他躺下。他脸色发白,不让老伴走开。王、王亚蓉急急忙忙赶来,他对他们说:“心脏痛,我好冷!”六点左右,他对张兆和说:“我不行了。”
在神智模糊之前,沈从文握着张兆和的手,说:“三姐,我对不起你。”——这是他最后的话。
晚八时三十分,他静静地走了。
(摘选自《沈从文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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