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的雅奏 ——品周邦彦《忆旧游》

周邦彦画像

◎李亚伟（著名诗人）

记得上大学时读的中国古代文学史,对周邦彦是这么评价的：周邦彦的艺术技巧虽然是超一流的，但内容很无聊，属于低级趣味。

现在咱们从民国一直上溯到南宋，发现对周邦彦的评价，却又是两个极端：有的认为他是宋词七大家中的第一位，有的则认为他卖弄风情、情感超级低劣，是低俗文学的代表。

年轻时的周邦彦读书不少，他的博学使他颇为引人注目，他的书法则使他人气更旺，其真书、行书在当时极有名气。然而最让人服气的还是他“妙解音律，善自度曲”，说穿了，他搞原创，不仅仅是一个普通演奏者，他是个音乐天才，是北宋最杰出的原创音乐家，他在当时的知名度，应该比现在的原创音乐家崔健、罗大佑还强。

柳七民间第一，周哥官方老大。

周邦彦生于1056年，杭州人。他在少年时就成了有名的才子，但家乡并不欣赏他，史书上说他“不为州里所推重”。走官方路线一定要有人提携，看来周邦彦当时五行缺靠山。但宋神宗元丰二年，朝廷太学扩招给了这个不良老少年一个大好机会，周邦彦通过考试离开了压制他的地方官员，兴高采烈地辞家远行，开始了40余年的游学和仕宦的新生活，这一年，他24岁，也算少年得志了。

周邦彦读太学时又出了名，此番出名，是因为他写的新词。后辈——南宋陈郁说他“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儇妓女知美成词为可爱”。美成是周邦彦的字，他还有个号，叫清真居士，他很快成了情歌王子。

有一天，社会上出现了一个超级绯闻：汴京第一名伎李师师与周邦彦一见钟情，但当朝皇上徽宗是李师师的常客，关系也很密切，皇帝常换上便装，溜到李师师家休闲。

有一天，周邦彦正和李师师约会，门卫告知皇帝爷来了，周邦彦来不及开溜，情急之下只好躲入床下。徽宗皇帝给李师师带来了南方进贡的新橙，二人边品尝鲜果边调情。周邦彦差不多趴得半身不遂了，徽宗才起身回去休息。

艺术来源于生活，周邦彦从床下钻出来后深有感慨，回家后写了《少年游》。这首词在京城很快流行起来，徽宗皇帝也听到了，他觉得内容好像和自己有瓜葛，就琢磨李师师那儿有点问题，便亲自盘问李师师，李师师不敢欺君，只得据实回答。徽宗皇帝打翻了醋坛子，最后以懈慢职务为借口，将周邦彦贬往外地。

周邦彦背井离京的那一天，徽宗皇帝来李师师处娱乐，结果等了好久，李师师才从外面回来。见李师师哭过鼻子，徽宗就问：“宝贝到何处去了，谁惹你伤心了？”李师师赌气地回道：“臣妾听说周美成被贬黜出京师，送别去了嘛。” 徽宗皇帝窝火，但毕竟这位皇帝是有品味的人，胸怀还是比较大，闷闷不乐地走了，回去后不仅赦免了周邦彦，还一下子提拔了几级，让周邦彦进入了国家最高的音乐单位。

《水浒传》中宋江想招安，也走了李师师这道后门，妓女和皇帝，和当朝最牛的一文一武有瓜葛，不出名都不行，这则趣闻，既提升了周邦彦的被关注度，又将李师师打造成了娱乐文化的千年品牌，绯闻真是娱乐界的镇山之宝呢。

事实上，绯闻只是在传播过程中传播者用来过干瘾的，真假不重要。周邦彦的人生，和宋朝别的官员们基本上大同小异。早在宋神宗元丰年间，王安石推行新政遭到很多重要朝臣的反对，血气方刚的青年周邦彦站在改革派一方，以歌功颂德者自任，写了7000多字的《汴都赋》献给神宗，神宗不但令尚书右丞李清臣在迩英阁宣读，还把周邦彦从太学生破格提升为太学正。神宗去世之后，保守派卷土重来，元祐二年周邦彦被贬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周邦彦从此在各地州县做小官，干了十多年。

小官当然不好做，周邦彦深感身世漂流，宦海难渡，词风变得感伤颓唐，沉郁苍凉。但他毕竟是一个得道的大玩家，不会做小官，饮酒填词却很是拿手，不少艳情妙作都是这期间写出来的。

直到四十多岁后，由于新党重新上台，周邦彦才被调回京城任国子监主簿。元符元年，宋哲宗想起了周邦彦当年献赋的行为艺术，觉得很过瘾，命他再来一次——重献《汴都赋》，表演完后，哲宗把他提为秘书省正字。徽宗即位后，周邦彦就入了官场正道，按人事部门规定的工龄之类一路升迁。后来下派做过隆德知府（今山西长治）、明州知府（今浙江鄞县），锻炼考察结束后调回京城做过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后入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皇家最高音乐机关，基本相当于现在的文化部）。

周邦彦太过贪玩，后来栽在强势大臣蔡京手上，又遭贬离京，重新在各州县折腾。做过真定知府、顺昌知府、南京鸿庆宫提举等。差不多都是地市级书记级别，在宋朝，这官算做得半大不小，但他却在追逐自在人生的岁月中不小心把文化弄大了，成了婉约派和格律派的集大成者。

《忆旧游》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

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

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

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销。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

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

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

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

我的哀愁老是浮上我刚描上的眼影，我的眼泪也偶尔来洗一下我脸上的红妆，院门关着，把秋日的夜关在外面！

开头用了一个“记”字，直接扣了“忆旧”这一主题，秋夜深沉，和那个没良心的话别，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读者们看看她的脸就行了，她的脸上，哀愁和泪痕一样都不少。院门关住了记忆中最寂静的场景，话别而没有人物语言，如梦幻，是虚的，这是回忆之笔伸进了秋夜。红铅，铅白与胭脂、香料之类做成的化妆粉。

作为唱曲，此调有六领格字，如“记”、“听”、“渐”、“道”、“叹”、“但”，并宜用去声。但撇开格律，这六个字也可以敲开词中之魂，试看下面。  

坠叶惊离思，听寒螿夜泣，乱雨潇潇。

落叶的声音敲打起我的思念，寒蝉在夜里轻轻抽泣，纷乱的雨，淅淅沥沥！

秋叶坠落之声，把走神的女人弄醒，她听着寒蝉和乱雨在屋外如诉如泣。螿，蝉也，秋天出世，个儿小，读jiang(将)。潇潇，象声词，最早有《楚辞》中的“秋风兮潇潇”，后有荆轲的“风萧萧兮易水寒”。“离思”的“思”在此处是名词，要读去声，像越剧里的发音吧？ 

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

发卡松脱，半挂在长发上，我望着烛光晃动的窗上自己的影儿发呆。

无心再整晚妆的思妇，发卡半挂在蓬松的头发上，如同她此时，一半在现实世界，一半挂在过去岁月里。听说窗前剪烛，象征团聚，这会儿却成了别离的证明。

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销。

那三三两两的雨滴还在敲打冷夜中的竹子，那零零落落的萤火虫还在打着小灯笼互相探访，秋夜的雨啊，天各一方，落魂失魄。

此句来了个时间推移，读起来有风歇雨缓的感觉，残雨在竹林上敲打出阵阵凉意，萤火虫也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四只，这女子想那男人也想得快傻了。渐，宋代的口语，正、正是的意思，常常表达叙述的推移。周邦彦是宫廷诗人出生，极讲雅致，口语用得很节制，李清照等完全使用当时生活中的语言，是口语派。“两地魂销”系用典，江淹《别赋》中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也”句。  

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

那情境变得越来越远，我打听过他的消息，在路旁，在花间，没听见过他达达的马蹄。

“迢迢”二字，可将意象随意拉远随意拉近，想男人想得糊涂了，过去未来、外地家乡都搅乱了好混在一起继续想。那个男人从不写信，只得瞎想他的音讯。镳：读biao(标)，马具，与衔合用，衔在口内，镳在口旁，鸣镳，就是马嘶。看来，这个女子对那个男人的行走信息很熟悉。“底”字也是当时的口语，“里”的意思。  

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

我也曾打算去他家那豪宅前晃悠，因那个家伙我憔悴成了这个丑样，反倒怕他招呼我呢！

但词中这个女子还是可以去找周邦彦，老周如此多情，很高兴能重温旧梦，只不过他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沾花惹草呢。此处也用了典，元稹《会真记》里莺莺的诗“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古代这些女子，都被男人们折腾成了幽怨高手。  

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

他那旧窝怕是住进了新的燕子吧，他家河边的杨柳正在桥上抚摸着时光啊。

时间再次推移，杨柳、燕子都出现了，旧年的燕巢里会飞进新燕，远去的坏男人是否又有了新欢，他家的别墅想必住进了新的女人？从去年秋天，痴心妄想到了今年春天，思念长久，但杨柳有意，河水无情。燕子在唐诗里很多，就不赘言。 

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我眼前却只见京城方向来的沙尘暴，借着东风整天吹弄着命薄的桃花。

此处用典严重，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李义山《嘲桃》：“无奈夭桃面，平明露井东。春风为开了，却拟笑春风。” 露井，没有盖子的水井。贺知章《望人家桃李花》有“桃李从来露井旁”。有后世或以“露井桃”暗喻承宠歌女。王昌龄《春宫曲》有“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从用典看，京城一带“风尘”、“桃花“不少，仿佛在表示不为”风尘“和”桃花“所动。但这是作者在结尾表白，还是女子的痴爱到底？在我看来毫无追究的必要。诗句本身很美，才是诗歌最重要的。

还是王国维，他又考证了，他说，周邦彦的词虽然现在已不能歌唱，但读起来仍然清浊抑扬，其音韵之美，两宋之间，他是第一人。好吧，老王，你说啥都是真理，我们听着呗。

新闻推荐

兰山环保加强廉政建设

兰山环保分局高度重视廉政建设，持续加强队容风纪管理，完善规章制度。严格执行中央、省、市以及本局制定的廉政方面的规章制度，坚决查处吃拿卡要等违纪行为，提高执法人员遵纪守法、拒腐防变能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