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人

在当代文坛，作家洪放应该算得上一个“异数”。1968年出生的洪放，早在1980年代就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90年代后开始散文创作。从2007年起，洪放突然放弃了自己写得越来越顺手的散文，写起了小说，而且是从长篇写起。或许是彼时方兴未艾的官场小说热激发了他的灵感，他发掘自身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写出了《秘书长》系列长篇小说等官场小说。这些小说不仅获得了市场意义上的成功，而且由于作品有着作者自身丰厚的生活积淀及其扎实的写作功底，以及作者对官场生涯寄予的人文思考，使得这些作品获得了与通常的“官场小说”不一样的人文深度与品格。“或许是写作长篇太过于漫长了，也因为受长篇小说市场化的制约，写作过于匆促。”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洪放由长篇小说写作转入中短篇小说写作。进入中短篇小说创作后，他有意识减缓了创作的节奏，精雕细刻，推出了一部部力作。虽然作者只创作了《清明》《小辞店》等六个中篇，还有七八个小短篇。这些作品推出后，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但洪放显然不会满足于这些已有的成绩，他喜欢探究未知的领域。时隔四年之后，洪放重返长篇小说创作，带来了一部审视历史与现实的力作《井中人》。这一转身，同样让人感觉有几分突然，但并不突兀。

洪放的创作题材主要以当代官场为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历史题材领域没有探究和斩获。早在2010年，他的一部聚焦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城文化生活的长篇小说《撕裂》就引起了评论界的强烈关注。这些评述表明洪放是一个有历史感与历史眼光的作家，而且是一个有独到历史眼光的作家。

《井中人》举重若轻，依托几个主人公的命运联结起广阔的时空，支撑起宏大的历史架构。男主人公丁成龙的一生可以“曲折”二字来形容——从1928年出生起，他先后经历了父亲被乱兵抓走，母亲突然去世，大哥二哥被日本人枪毙的惨痛。孤身一人的他进了部队，解放后随部队到了庐州城，五年后因为同事的匿名举报信私逃，辗转河南、新疆等地，三十年后回到了庐州。丁成龙的人生路径是曲折的，同样，他的情感之路也是曲折的，在逃亡途中，多才多艺的丁成龙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几段情债，女儿丁昌吉就是他与维吾尔族姑娘玛依娜激情的意外产物。对于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丁成龙在回首时内心是平静的，他思考的并不是个人的偶然遭遇与不幸，而是主要思考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在时代面前，人很多时候是无能为力的，历史情势大于个人。个人的经历不可避免要打上时代的烙印。他之所以要屡屡回首、反思个人的遭遇，其实是在反思历史，反思那个时代。也因此，他最终原谅了当初匿名举报他的冯志国。年青的女同事开远喜欢上他，并且明确自己喜欢他的原因是喜欢他身上的历史，喜欢他的沧桑。丁成龙并没有像王安忆《叔叔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叔叔”以自己的沧桑和苦难为资本，他知道这种苦难并不值得炫耀，最终他也离开了开远。

《井中人》有多处提到主人公丁成龙的历史感喟，这种感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历史态度。对于历史中的曲折，以及历史中曾经作恶的人，丁成龙或者说潜在作者的态度是坦然面对和宽恕。当然，是非对错还是需要辨明的，同一个时代，面对同样的历史压力，一样有忠奸善恶之分，一样有人格高下之分，就好像作品中的冯志国只有在当面向丁成龙道歉后才能安然死去，一个人对于自己的历史中的作为还是要有一个交代，正如学者徐贲在其文章《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中所写的，“记住过去的灾难和创伤不是要算账还债，更不是要以牙还牙，而是为了厘清历史的是非对错，实现和解与和谐，帮助建立正义的新社会关系。对历史的过错道歉，目的不是追溯施害者的罪行责任，而是以全社会的名义承诺，永远不再犯以前的过错。”

旧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开始了。如果说丁成龙、冯志国等人的经历主要在于为一个旧的时代做注解的话，那么年轻一代丁昌吉、陈小健、李光雪、丁为民等人的故事则让我们看到一幅全新的斑驳的时代图景。如果说旧的时代的关键词是“政治”、是“斗争”，那么，新时代的关键词则是“经济”、是“发展”。丁昌吉，这个曾经羞怯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个视野开阔的女企业家，构想出百花井片区保留文化特色又适应时代大潮的现代化发展模式，她的构想得到了老艺术家孟浩长和丁成龙等人的衷心支持。同时，经济的发展也会衍生许多变奏曲，曾经志趣高远的丁为民在成为副区长后迅速堕落，成为权力与资本的奴隶。

《井中人》是一部连接历史与现实的小说，是一部淋漓尽致展现洪放历史意识的力作。“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历史，那是个人史；而所有的个人史，都无一例外地被概括在民族史中。探询一个人的历史，最终探询到的必将是这个民族的历史。”这是洪放创作《井中人》的初衷，也是这部作品之所以耐热寻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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