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建明
夏天的早晨天亮得特别早,凉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春生看着正在瓜棚里熟睡的儿子,心头掠过一丝幸福的感觉,好几次都准备喊醒他,又打消了念头,他想让儿子多睡会儿。
看着儿子晒得黝黑的脸,腿上一个个被蚊子、虫子叮的红疱,他又不由得难过起来,暑假快过一半了,儿子一直陪着自己在瓜田里忙乎,白天给瓜苗打岔、拔草,晚上看瓜。等西瓜罢禾了,他一定让儿子好好休息一下,带他去趟县城,下半年就上初中了,儿子还没去过县城,春生心里这么想着。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对面山头时,春生决定喊醒儿子。“胜强,起来了,一会儿去街上卖瓜。”
“爸,你都把瓜装车了?”
“嗯。”
“今年的西瓜肯定可以卖个好价钱,这么大。”
“嗯。”
“不晓得妈妈做好早饭没有?”
四周寂静无人,父子俩的对话整条冲都听得见。
四周真的没什么人,离瓜田不到半里地的塆里现在只有一些老人、妇女和小孩,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装修得豪华漂亮的小楼房,红的顶、白瓷砖墙,散落在塆里,也空在那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过去晚上看瓜主要是怕人偷摘,现在主要是怕成群的野猪来偷吃,连带瓜苗一起拱个底朝天。春生小时候只听说过野猪,从来没见过,这几年都遇到过十几回了,老的、母的、刚出窝的,都见过。周边都是撂荒的田地,春生这一丘田的西瓜特别显眼,野猪闻着味就来了。这丘田名叫二十担,塆里的水田都这么叫,三担、五担,只要一说大家都知道是哪丘田。二十担是塆里最大的一丘田,听老人讲,刮浮夸风、放卫星那阵,驻小队的公社干部李同志在田边插了块牌子,“3万斤”,每天吃过晚饭后,李同志就会背着手到田边转一转,后来不转了,最后连牌子也拔了扔掉了,那一年,二十担颗粒无收。“几百担粪浇出了一田猪窝草。”老人常这么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二十担分给了两户人家,田埂外面就是一条小河,水源充足,两家人年年种水稻年年高产,让塆里人眼红得不行。不知哪一年开始,二十担不种水稻了,成了菜地,去年春天一场洪水把二十担淹了,田埂也被冲毁了一段,洪水退后,留下一田泥沙,到了冬天,一田的泥沙还在那里,也没人种菜。春生看着可惜,一开春就牵着牛套上犁,翻出来种上西瓜秧子。
吃过早饭后,春生拉着一板车西瓜往街上走,胜强跟在后面。
“爸,这车西瓜有二百斤没有?”
“差不多吧。”
“今年卖几多钱一斤?”
“跟往年差不多吧,三毛五,俏的话,四毛,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春生一边吃力地拉着板车,一边回答着儿子。
“累了就歇会儿吧。”在儿子提议下,春生把板车靠在路边,擦了擦头上的汗,习惯性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着,尽管这一系列动作都是由左手来完成的,但他已经很熟练了。春生只有一只手,胜强出生前,他一直在广东打工,一次上夜班,手被卷进了机器里,厂里赔了6万元钱,他就回来了,再也没出去。
过了转峰桥就到了付坳村村部,这里是去镇上、县城的必经之路,以前是个热闹地,村大礼堂、村小学、代销店、粮油店、屠宰场,还有一个修车铺,山里人买东西都到这里来,正月里,大礼堂放电影,初一到十五,每天下午、晚上都放,五毛钱一张门票,春生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这里,电影名字他还记得,《神秘的大佛》。如今这里比塆里还冷清,大礼堂已经破旧不堪,空荡荡的村小学大门紧锁,“付坳村小学”几个字还在,长满了铁锈,春生看了一眼村小学门口那间房子,门前长出了几株鬼针草,开了些黄色的小花,那间房子曾经是他经营过的小卖部。他从广东回来后,在村小学当老师的二哥国春就把这个小卖部转让给他了,刚开始生意还不错,一年的收入也不比外出打工少,后来,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不到20个学生,再后来,就撤了,并到了梅园中心小学,他的小卖部也关门了。
晌午的太阳毒辣辣的,今天的天气闷热,春生在蔡河街的桥头站了快两个小时。
“爸,卖了几个?”胜强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还冇卖。你跑到哪里去玩了?”
“我在网吧看他们打游戏。今天这么热,西瓜应该好卖呀?”
一辆长途大巴开过来了,停在桥的另一头,下来了一批人,扛着大包小包,有的带着孩子,春生知道这是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他们有的是回来接孩子,有的是送孩子回来,顺便看一下父母。每年一到放暑假,留守在山里的孩子像侯鸟一样奔向父母的身边,快到开学时,又陆陆续续地回来。蔡河街也比平常热闹。
“西瓜多少钱一斤?”一个年轻小伙子走了过来,普通话里夹带着浓厚的方言。
“三毛五……”
“不要买,快走。”还没等春生说完,就被一个和小伙子年龄相仿的女仔打断了。
“怎么了?”
“你没看微信?”女仔边说边拽着小伙子走,也操着普通话。
春生有些懵圈,今天好像是约好的,外面回来的那些人似乎都躲着他的瓜摊走。去年不是这样,像今天这么多人,起码要买走十几个。春生这几年每年夏天卖西瓜,冬天卖甘蔗,规律掌握得很清楚。
“田老板,来个西瓜吧?天热,解解渴,不要钱。”
“不了。”
看着凹头慢慢走过来,春生远远的就打招乎。凹头穿着背心、大裤衩,白花花的肉一颤一颤的,胸口的纹身若隐若现。
“不要钱?”胜强小声地问。
“你不懂。”春生心里清楚,在蔡河街上,凹头吃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蔡河乡政府并入长畈镇之前,他就是这条街上的“地痞”。蔡河乡在两个县的交界处,地处交通要道,因此比别的乡镇繁华、热闹,改为办事处后,依然很热闹,特别是这几年,很多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在这里盖起了小楼房,店面也多了起来,地价都翻了好几番。2012年,凹头注册了一家建筑公司,把巴河的沙子拉到高速公路工地,赚了不少钱,后来又搞起了房地产开发,桥两头都是他开发的小区。
春生心里在纳闷,搁以前,不等他说,凹头准会挑个西瓜拿走,高兴时还会丢给他五元或十元钱,凹头说春生种的西瓜比别人的好吃。
“春生,卖西瓜呀?”
“嗯,王老师,吃过饭了?”
“吃过了,上街转转。今年西瓜恐怕不太好卖。”
王老师是国春的同事,去年蔡河初中撤改为蔡河中心小学后,他就调过来了。
“为么事?”
王老师笑了笑,没回答。当教师的人说话总是喜欢拐弯抹角。
春生把今天卖瓜遇到的情况跟王老师讲了,王老师似乎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犹豫了一会儿,他说:“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然后在手机屏上点了几下,递给了春生,“西瓜不能吃,现在种的西瓜普遍打了一种叫甜蜜素的东西,吃了能致命,已死亡700多人。请以最快速度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动动手指,转发出去,功德无量!”
“这是哪里的消息?”春生一脸的惊愕。
“这是微信朋友圈发的,前几天就看到了。”
“什么是微信?”春生从没听说过。
“微信是智能手机的一种新功能,跟短信差不多,但比短信功能多,信息量可大呢……”王老师滔滔不绝地和春生讲解起来,如同跟学生讲解难懂的问题。
“你看,这就是微信,这是朋友圈。”王老师点击着手机屏幕,往下滑。春生好奇在看着,只见“这种菜致癌,千万别吃了!”“银行出大事了,会删快看!”“未来10年,33%的家庭将消失!”“重新认识猪油”“千金难买的秘方”“深度好文”“看完,我哭了”“家里有这样东西赶紧扔掉”……一个个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春生看呆了。
王老师走后,春生满脑子乱糟糟的,一直想着微信的事,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胜强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也看不见。
天快黑了,一板车的西瓜还是一个都没卖出去。春生决定回家,胜强在后面帮着推着。路上,春生一直在想,甜蜜素是什么东西?自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下半年,胜强要到长畈镇上初中了,离家三十多里路,每个月的交通费、生活费、资料费,怎么办?听说还有补课费。
“我也想玩王者荣耀,太刺激了!”胜强没话找话说。
“玩个屁呀,就晓得玩!”春生没好气地吼道。
胜强吓得不敢吱声,用力地推车。
天色渐渐晚了,寂静的山沟里,只有板车轮胎碾压路上的声音。
新闻推荐
工会要把职工过日子柴米油盐之类的琐事放在心上,在职工最需要、最烦心的地方精准发力,主动作为,这样才能让职工真正有获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