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也是艺术的花朵。如果说宫殿园林是大散文,恢宏壮丽,气宇轩昂,那么亭阁水榭则是小品文,玲珑精致,别有趣味。在江南,大小数百座名楼散布于各地,往往成了外来客们解读当地人文的一把钥匙。它们指示的是地理坐标,昭示的是朝代轮替,涵纳的是风土人情,呈现的是岁月标本,映照的是城池变迁。这些浸透古人汗水、智慧并承受无尽风雨淘洗的砖木架构,因为材质的易燃易腐,再加上雷雨密布、暗夜野火,导致它们难以安然保存数百年,又遇上改革中城市化的浪潮,古建的大规模拆除,使我们再也无法窥见楼阁的原本模样,只能看到复建后一再重修的假古董、仿古楼,但这似曾相识的飞檐画角、一砖一瓦、一图一刻也足以让我回溯到那一段车马萧萧的画轴里,进入城市内在的典籍中。
我要写的是甘棠的六角楼,它不如南昌的滕王阁那般富丽高贵,不如武汉的黄鹤楼那样文采飞扬,也不如洞庭湖畔岳阳楼那样气象万千。就如同一位素颜朝天、低调无华的乡间母亲,并无赫赫身世、绝世容颜可以向外人炫耀,却默默哺育了一个个孩童。今天,在古邑新城,登高凭栏,抚琴柔婉,饮酒增兴,特别是在微风吹拂时,自然的巧手弹拨起声声铜铃,极远的江水波涛、熙熙攘攘的街市定格成了远背景,极目放眼,似乎可以阅尽江南风色,足以畅快十分了。
铃声中我读到的是崔宪崇文礼贤的雅意。崔氏是甘棠的第一大姓氏,明朝中叶逐渐繁衍兴旺,以至于鼎盛。明清两代,名士学者辈出,据统计,共有46人考中举人,11人考中进士,重视读书和文教事业是崔氏家族的显著特点,在徽州地区算得上和许氏、胡氏家族齐名的望族。万历朝,为迎接三朝元老四部尚书毕锵告老回乡,崔宪作为族中代表、地方乡绅,出资兴建楼宇,一来彰显毕锵在朝功德,功垂青史,以激励后世学人效法前辈;二来增添一道人文景致,为乡闾贤达观瞻山水、延览风景提供便利;三来可与崔氏宗祠互为陪衬,聚才气,蓄风水,为本家族续接文脉。
铃声中我读到的是工匠毕昌等人的匠心。毕昌是太平人,一般认为他有幸参加了明代皇宫的修复,带回一些设计图纸,设计出八角楼,又因火灾毁坏,明末崇祯年间由崔应兆重建,改为六角楼。此楼三层高,重檐围廓式形体,每层六条脊,以楼顶的琉璃葫芦为中心,挑起18条飞檐,18个翘角,檐角挂有风铃,形成冲天展翅、直入云霄的气势。每层设有花窗,迎面是照壁,最高层下供魁星菩萨,上有藻井,绘刻双龙戏珠图案。它的设计,将传统对称结构和徽派檐角风格相融,不施斗拱,继承中又显变化创新。
面对这座怀古抱今、风雅数百载的角楼,我思考的是匠心对于建筑的意义。建筑的本质是一种人格,一种品牌、一种塑造。匠心是筑就经典的灵魂,它反映在器物上就是可经受时间的考验,就像十年前的一口锅依然好用,就像奶奶传下来的一块怀表到了孙辈手里依然嘀哒作响。在呼唤工匠精神的今朝,回头看看风雨中屹立不废的楼宇,我对那些不曾谋面的古代工匠油然生出敬佩之意。他们不求快,只求精,不追名逐利,只把质量作为信仰,精雕细刻,为一座楼注入凛凛风骨,也为一座城市注入精神涵养。何况,这些土木建筑本来就是城镇的永久市民,它们以自己的个性化、独特化形象屹立在大地之上,无声诉说着自己的语言,在塑造城市人的性格方面,可能比教科书还管用。遗憾的是,随着新城的重新布局,老城竟然几近湮没,湮没于荒烟蔓草之中。高楼大厦成为当今城市的主宰,即使能在巍巍高楼之中看到古街古楼,也多半是后人凭空加上去的点缀,缺少历史依凭和文化沉淀。行走在千城一面的繁华闹市中,单调、乏味、毫无生机。诗人于坚说:“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是一种谎言”。因为记忆缺少参照物,一代人的故园集体后撤,直至消失无影。我们问路,首先想到的是地标建筑和街道地址,但不会去询问秦汉的砖瓦、唐宋的客栈、明清的小苑、民国的典故。一代人的乡愁集体沉没了,游子归来,可以找到年少时玩耍的空地,却找不到记忆中的一堵院墙,一檐飞角。那一刻,天风飘荡,城台废墟,他们无迹可寻,却又无法言说,最后在哑然中失语,在失语中空洞,就像一个人被抽离了血肉后只剩下空壳。
听老一辈人说,上个世纪中叶,以六角楼为龙头,周围依次分布有关圣庙、东平王庙、五马坊、义学等古建,可惜这些庙宇、祠堂或者自然坍塌,或者人工废弃,在甘棠老街中悄然遁形了,不然大概也会像福州的三坊七巷那样远近闻名吧。今时今日,历史文化街区隐隐约约在商业大潮中迷失了自我。文物的格调,会在我们这代人手中被更改吗?匠人的记忆,会在我们手里被放逐吗?
铃声中我读出明清士子的快意。迎接朝臣归乡是它破土而出的一个原因,但开筵席、论文章成了它今后一个时期的常态。每年农历二月初四,甘棠的文人到六角楼中焚香参拜文昌菩萨,聚会论文,角楼成了雅集的绝佳场所。既然是雅集,必定是雅而不俗,更像是今天的文艺沙龙。你看,绿郊之中,山野之外,士子们以春秋佳日、松风竹月为背景,以楼阁亭轩为依托,以畅怀遣兴为追求,以诗酒逍遥为媒介,以徜徉自然、吟诗作对、清谈高论、品酒茗茶为方式,轩榭之中,廊道之上,他们述往事,思进退,想仕隐,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或争论,或浅唱,或在短短的纸页上挥毫泼墨,一抒读书人的心头块垒,大笑于雅会之上,众人之前。明代的雅集是小众化的,更强调文艺范,更注重审美性和娱乐性,不再像早期的邺下雅集、金谷园会那样由权贵主导、依附权贵,活动不拘形式,更加自由,一朵花,一杯茶,也足以他们尽兴而归。
有一位诗人在游览六角楼后即兴赋诗道:“历经风雨叹徽运,走过春秋阅楚疆。不见琼楼邀古月,唯有神兽鉴沧桑。”徽派工匠毕竟已经被黄土掩盖,徽州士人诗文唱和、杯酒起兴的盛筵也在霜天月色下散场,炊烟袅袅,离歌四处,六角楼终归还是甘棠古建筑的孤本,孤零零地映证着历史上的清明光景、风流渊薮。我有时会选择清晨或日暮时,穿过城西老街集市,穿过层层叠叠的旧宅新院,在六角楼跟前驻足、抬望、倾听,文气笃定的角楼上风铃摇曳,传来清清浅浅的笑声,仿佛从明清史册的掌故中传来,从民间徽州的传说逸事中传来,渐渐融进小镇的车水马龙之中,消融在高远处的万家灯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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