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轶梦 苏登芬

闲暇假期，跟旅游团山西几日游，必往“老家”洪洞县观大槐树。据史料载：古大槐树，位于县城西北2公里处，此处有创建于唐贞观年（628年）的广济寺，寺旁汉槐“树身数围，荫遮数亩”。明初五十多年间，共组织了八次大规模的移民活动。移民主要分布于豫、冀、鲁、苏、皖、鄂、湘等省，加之移民转迁几遍全国，此地势开阔，四通八达，明政府在广济寺设局驻员，专办移民事务，古槐树成为移民集散地，民歌“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里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为人熟知，大槐树也成为我们寻根问祖的圣地，确认了“老家”的概念。

洪洞归来梦轶多，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做过古槐树的梦。难怪，我家原有棵古槐，说是太祖母的上辈人栽的，约有近200年树龄。可说是树苍枝虬，干呈丫状，冠若一顶缩小的穹天，所以乡亲们亲切地誉为古槐。

家乡人把槐树夸得好上又好，纹细质实，首屈一指的好木料、硬料。架梁盖屋，安门钉窗，打点家俱，特别喜欢用它做骨架子，尤其做木驮最合适，木驮是老年人们拉犁运物的原始工具，没有轮子，全仗驮架下的两根木头，用槐木，经磨耐拉。母亲还说槐米可以吃，三年自然灾害时，家乡父老采下槐米，放入清水浸泡，再用盐水煮熟当菜、当饭，尽管大家都知道槐比泡桐、刺槐、白杨好，但仍不爱栽，原因是成树慢，没有几十年功夫，不能当料使，不像其它树“立竿见影”，因此，家乡虽肥田沃野，至今尚不容下几棵像样的苦槐。

每逢夏日，骄阳似火，槐荫树下便成了风水宝地。树上槐花流香，香叶驱暑，树底清风送凉，累了，谁都可取凳而坐，借席而卧。渴了，院内有井有缸，家中摸个瓢、盆，尽管舀，井水清凉甘冽，喝一口准保你从头凉到脚。

晚上，槐枝摇起明月，槐花点亮繁星，树下纳凉人更多更热闹。大家东扯葫芦西扯瓜，漫天海吹，插科打浑，令人捧腹，有的说三国、道水浒，唱小曲，讲笑话，颂忠骂奸，扬善抨恶。有的谈论着庄稼如何种，来年有个好收成，由不得哼出“收了大河湾，红缨帽子飞满天……”的小调来。总之，男人们说的是荤荤素素，古古今今，女人家讲的是真真假假，鬼鬼神神，唯物唯心并举，好话歹话并存。扯过了头一笑了之，说漏了嘴闭口即是，反正，是是非非，各人心中自有定论。

那时的我只有七、八岁，喜欢在祖母身旁，听她或别人讲故事，困了，便带着故事和槐香入梦，直到清晨，才让翠鸟摇落的槐花露闹醒，大人为我在树下摆了张凉床(用槐树枝作的名曰“槐床”)，白天躺在上面看绿风如何带着白云在蓝天画画，月夜，便睡在上面梦寻槐花仙子。祖母神话般地说，槐花盛开的月夜，躺在槐床上能梦到南天开门，南天门一开，槐花仙子和众神仙出来，那时，你向槐花仙子要什么，第二天会真有什么，当然只能心想，不能口语、手动，祖母还举例说有个青年恰遇南天开门，他无意摸摸下巴，想考虑要什么，谁知槐花仙子以为他要胡子，第二天却让他长了一嘴长胡子，剃掉了又发，祖母有次神秘地告诉我，临睡前，要先想好要什么，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一块水果糖，一张白面饼子，考试能考一百分。然而，梦倒不少，却始终碰不到槐花仙子，有时暗想，《天仙配》中的槐荫树能做媒，我们的槐树却不能，真是异想天开。

一九六五年夏，豆子未黄，祖母去逝，我曾梦求祖母起死回生，未成。一九六九年父亲成“走资派”，槐荫树下便是批斗现场，我又梦求槐花仙子，救救可怜的父亲，然而造反派来了一批又一批，搬门、卸窗、牵猪、拉羊……实在没东西可抄了，就锯古槐树，说什么古与旧是联起来的，破旧立新吗？可怜的老槐树流着泪倒下了。好在树根上又钻出幼苗，槐花还会开的，梦，我再也不想做了，因为梦，代替不了现实。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平反，家里青瓦、红砖、绿树，漂亮得比梦还好，那棵可爱的槐树，也许是基因好，碗口粗细，树高数丈，枝叶极俱旺盛，黄褐色的花苞，粒粒饱满，点缀枝头。以前总是春节回家一次，总也看不到槐花飘香，听不到那离奇古怪的民间故事和令人喷饭的乡俗笑话。这次恰是七月流火，想是可以寻回旧梦、乡趣，然而事与愿违，天是热的，树是浓的，却少了乡亲避暑。原来多数人家住上楼房，室内摆上了电风扇或空调，槐树，看似被人冷落了。

一天，我正在房中看书，忽闻院外槐树上有童声笑语，精神为之一振，以为旧景重现。急出院门一看，原是邻家三毛十二、三岁，手执一长棍，正爬在树上折尚未开花的槐荚，树下还有小孩拣三毛折断的槐荚枝，因是邻居我没发怒，只是喊他下来，他不睬，直到满树只剩残枝败荚，才嘻嘻哈哈下了树，朝我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怪不得这树发育尚差，原来有这帮小妖作怪。

母亲看到满地落枝，原想怪罪邻家，但想想折也折了，何必恼人，只好吩咐严加看管，我问母亲折槐荚何用？母亲说：赚钱呗，一斤晒干的槐荚可卖10多块钱，一棵好树能卖上百、十元钱，谁不折呢!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古槐梦彻底破灭了，破就破吧，反正梦是唯心的，但我想不通，既然槐树，槐花那么珍贵、值钱，为何自家不栽槐树，可曾想那“文化革命”伤树、折花伤树，树枯了，还能有树有花吗？树如此，人可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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