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提要:“曾纪泽。”张之万郑重其事地说出一个人名来。“二十年前,文正公在江宁做两江总督时,我总要和他聊几句。当时我便对文正公说,你这公子笃实勤奋,日后必为国家的栋梁。”
“我也正是这个想法。”张之万将身子向醇王那边移了移,口气明显地亲热许多。“王爷,张之洞最近有一笔收入,老臣可以跟他商量,要他拿出二十万来协济海军经费,为各省带一个头。”
“张之洞的这笔收入是不是闱赌的钱?”
张之万、阎敬铭的心都顿时怔了一下,他们听出醇王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友好。
“正是这笔钱。”张之万的声调不自觉地低了下来。“马尾江之役福建海军的全军覆没,法国人在越南的强梁称霸,这些给张之洞很大的刺激:法国人之所以如此嚣张,全凭着他们的军事实力。托太后、皇上的如天洪福,托王爷的大才经纬,镇南关取得大捷之后,张之洞下定决心要在粤省设厂制造炮弹船舰,办洋学堂。要办这些大事,最缺的就是我们刚才谈论再三的银钱二字。万般不得已,他才采取从闱赌中抽取税款的下策,至于他自己和粤省各级文武衙门,则绝对不敢从中牟取一丝一毫的私利。张之洞日前托人送来一份关于不得不办闱赌的陈述,及所收款项的明细账目,老臣正要呈报王爷过目。”
说罢,从左手袖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双手递给醇王。
醇王接过张之万递过的一沓厚纸,望了望阎敬铭说:“看来,两位老中堂今天是特为此事约好一道来府的。”
阎敬铭说:“近来连续有人给太后、皇上上折子,说张之洞办了一件很坏的事,朝廷应将他撤职查办。张之洞受了一肚子委屈,没有办法了,只得托我们把实在情况禀报王爷,请王爷为他主持公道。”
醇王把手中的纸略微翻了翻后,将它放在茶几上。“张之洞这次做得是有点莽撞,太后对此事也有看法。”
张之万、阎敬铭心里又紧张起来,悚然谛听下文。
“初七日上午,太后召见我时,特地提到这件事,说高鸿渐、莫吉文上了折子。还说到翁同龢为此很气愤,骂张之洞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新举人的姓来打赌,亏他自己还是两榜出身、做过几任乡试主考的人,真正是有辱斯文。”
张之万的心骤然一阵寒冷,果然没有猜错:易果信的背后就是翁同龢。只是翁同龢也太狠了些,在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岂不要置张之洞于死地,全然不顾侄儿同年的一点情面!
阎敬铭问:“太后对这事作了圣裁吗?”
“还没有。”醇王说,“太后对我说,张之洞是为国家立了大功的人,此事的处置要慎重;广东闱赌的事情,先帝既然早有禁令,先让吏部派人去两广调查清楚,违令是不对的。不管如何,得先把此事停止才对。”
听了这话,两位老军机才略为放下心来。
阎敬铭说:“咸丰十一年,当时两广总督劳崇光关于禁止闱赌一折上是有一道朱批。只是这道朱批的日期是八月初九日,文宗爷是七月十五日龙驭上宾,这道朱批出自谁的手,王爷比老臣更清楚。”
醇王听了这话,眼前忽地一亮:“丹老是说,禁止闱赌的朱批的日期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九日?”
“是的。”阎敬铭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说,“为核实此事,老臣亲自从国史馆档房调出旧档,军机处录副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八月初九日。”
二十四五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局顿时浮上了醇王的脑海。他知道慈禧对肃顺的深恶痛恨,直到今天也未减轻一丝一毫。他更知慈禧的为人:仇敌所做的事,她要坚决反其道而行之。禁止闱赌的朱批不是咸丰而是肃顺之所拟,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斥责为伪批。那么,违背伪批的张之洞自然就没有过错了。
醇王不把这层思考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说:“好,好,只要丹老说的这个日期确实没错就好。”
阎敬铭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没有错,我可以将这件军机处录副送来请王爷过目。”
“行。”醇王说,“明天打发人送来我亲自看一下。”
张之万极为佩服阎敬铭的精明老到:“丹老澄清了一件大事。八月初九的朱批,无疑不是出自文宗爷之手。更何况,二十多年来粤省的闱赌名禁实未禁,一直在民间暗中进行着。英翰革职之后,闱赌则转到澳门去了,洋人从中获取高额税利,本属于中国的银钱反而流到了洋人的腰包。”
“还有一点,要向王爷说明的。”阎敬铭补充,“英翰的革职是因为有人卷款外逃,牵涉到官府,英翰本人又涉嫌收受巨额贿赂。关于这件事,老臣也详细查明了。”
醇王认真听着两位军机大臣的话,心里在默默地思量着:以新举人的姓为赌博,真正反感的也只有翁同龢这样的书呆子,要说这犯了多大的罪过也说不上。粤省的百姓既然乐意赌这个,赌赌又何妨?最主要的是可以从中抽税。平素要百姓出一个子儿,好比割他们身上的一块肉,用这个办法来抽税,他们倒情愿捐输。现在筹集银钱太难了,也怪不得出此下策,眼下办海军衙门第一件难事不就是银钱吗?张之洞这样做,要是我做粤督说不定也会这样做,至于太后,也不会把几个举人的姓看得那样重,不赞成闱赌,无非是有先帝的禁令在罢了。既然那不是先帝的朱批,而是肃顺的伪冒,太后脑中的怒火还不知如何烧哩,她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斯文扫地之类陈词滥调!不妨卖个面子给这两个老头子,让他们去监督张之洞每年带头捐银子是挺重要的。想到这里,醇王态度持重地说:“张之洞用抽闱赌的税来办自强大事,居心虽好,但手法却嫌卑下了点,怪不得引起不少的纠弹,太后也不太赞成。我能知他的心情,也想成全他这番苦心,情愿冒犯太后一下,也要去替他说说情。只是方才张中堂说的,张之洞今后每年捐献三十万给海军衙门,为各省带个头,这件事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张之万心里想: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二十万,醇王怎么说三十万呢?是听错了,还是借机多要十万?他也不敢提出来纠正,生怕醇王不高兴,多十万就十万吧,只要这事能让张之洞去做就得了!
张之万忙说:“张之洞一定会感激王爷成全他的大恩大德,至于每年捐三十万,老臣想他一定会做到的。这三十万留在广东是办自强大事,捐给海军衙门,不更是自强大事吗?这个道理,张之洞是会明白的。”
“正是这个话。”
说着,醇王站了起来,张之万、阎敬铭见目的已达到,也赶紧起身告辞。
下期看点:阎敬铭还语重心长地叫杨锐转达一句话:世上一切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所以,事业的成与否,千条原因,万般机奥,最后都落在“人才”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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