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学与思

著名学者谢泳新作《钱锺书交游考》披露大师不为人知的往事与风采

半岛记者刘鸿亚

“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这句关于婚姻的经典语录广为人知。无疑,钱锺书的《围城》是公认的现代小说经典之作。钱锺书也是中国现代学术和现代文学发展中的关键人物。

在钱锺书逝世20周年之际,著名学者谢泳站在一个“钱学”爱好者的角度,在《钱锺书交游考》中谈钱锺书的学术态度,谈他作品中为人津津乐道的索隐,谈他与其他学者之间的交往和思想比较,谈新旧交替时期人心的嬗变,展现钱锺书在治学、为人方面的风采,彰显出一代大师的精神品格。

钱锺书的读书法

1929年,19岁的钱锺书参加当时的高考,国文成绩特优,外语成绩满分,数学只考了15分,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入学不久,钱锺书就被誉为清华三大才子之首,以博学强记震惊师生。

钱锺书先生一生热爱读书,他有一个鲜明而独特的读书方法,即“笔记读书法”。杨绛先生曾说:“他只是好读书,肯下功夫,不仅读,还做笔记；不仅读一遍两遍,还会读三遍四遍,笔记上不断地添补。所以他读的书虽然很多,也不易遗忘。做笔记很费时间。锺书做一遍笔记的时间,约莫是读这本书的一倍。”

钱锺书自己也曾说:“一本书,第二遍再读,总会发现读第一遍时会有很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读几遍之后才发现。”钱锺书显然深谙此中奥妙,所以才舍得在阅读众多古今中外名著的同时,花费更多的时间做笔记。

钱锺书去世后,杨绛先生将钱锺书的笔记反复整理,分出三类。

第一类是外文笔记(外文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除了极小部分是在打字机上打的,其余全是手抄。笔记上还记有书目和重要的版本以及原文的页数。钱锺书读书也不忽略学术刊物。凡是著名作家有关文学、哲学、政治的重要论文,他读后都做笔记,并记下刊物出版的年、月、日。自从摆脱了获取学位的羁束,钱锺书更是可以肆意读书,全部外文笔记共三万四千多页。

第二是中文笔记。钱锺书开始把中文的读书笔记和日记混在一起。这些笔记,都附带自己的议论,亦常常前后参考、互相引证,对一些书目也偶有少许批语,中文笔记大约有一万五千页。

第三类是“日札”——钱锺书的读书心得。日札共二十三册、二千多页,分八百零二则。每一则只有数目,没有篇目。日札基本上是用中文写的,杂有大量外文。不论古今中外,从博雅精深的历代经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说院本,以至村谣俚语,他都互相参考引证,融会贯通,而心有所得。

钱锺书一生当中到底读过多少书,恐怕谁也不能说清,但我们可以从钱锺书遗留的读书笔记中略觅踪迹:1.5万页中文笔记摘记了3000余种书籍,3.5万页外文笔记摘记了4000余种书籍,读而未摘的书则无法考证了。反观当下碎片化、速食化的阅读方式,一代大师钱锺书执着而坚毅的“笔记读书法”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钱锺书与《围城》

关于《围城》的主题,人们一般会认为这是一部对婚姻和爱情困境进行思考的小说,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叙述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误会无法解释,表达现代人生困境的小说。

而谢泳认为,凡长篇小说,一般来讲,没有不写婚姻和爱情的,除非有特殊情况。所以单纯地认为《围城》是一部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小说,总稍显简单。谢泳对《围城》主题的理解是:“这是一部关于人性的书,钱锺书的意图在于提示人性中的弱点和无法消除的根性。这一点也体现在钱锺书《围城》的自序中:“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对于钱锺书描述人物的角度,谢泳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围城》中的人物与环境属于上流社会,在一般认识中,人物都是知书达理有教养的,但钱锺书的目光却正是要针对有教养人群的弱点。钱锺书意在告诉读者,外在的教育和知识很难改变“人的基本根性”。所以在《围城》中,对人性弱点的揭示最明显。

《围城》自1947年出版至今一直畅销不衰,究其缘由,这本小说有着常读常新的特质和广泛的解读角度,读者可以从青年读到老年,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从不同的角度解读可以领悟到不同的道理。

从婚姻是“围城”,到最后感慨人生是“围城”。方鸿渐不断渴望冲出“围城”,却又不得不进入另一个“围城”。生活好像故意跟他作对,老是与他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不想结婚,但父亲却塞给他一个老婆,却也因“祸”得福,有机会出国留学；他不想得什么学位,在父亲和岳父的催促下,才买了一个假文凭充数；他不爱对自己一片痴情的苏文纨,爱上了温柔伶俐的唐晓芙,眼看就成了,却因为误会分了手；到了三闾大学,他不愿意在履历表上填上假学历,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却受到同样是“克莱登大学博士”的外文系主任韩学愈的排挤；他害怕自己爱上孙小姐,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与孙小姐的婚事。

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探讨人的孤立和彼此无法沟通的小说”；也有人认为小说阐释了生活是荒谬的这一哲学命题；还有人把人物的命运和现实的斗争生活结合起来,认为这种荒谬性是由于他们精神上的围城造成的,只有面对广阔的生活,才能摆脱各种围城的束缚。每一种理解都有道理,这也正是《围城》的魅力所在。

钱锺书的科举观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中国社会的一般观念中,很少有人赞美科举制度,中学课本中入选的《范进中举》就是一个经典的例子。其实,一种制度如果能在稳定周期内长期存在,必然是好处多过坏处,因为人类的选择一般是择善而从。科举制度为人称道的好处有两点,一是相对公正,为所有读书人提供了平等向上流动的制度保障；二是知识训练和道德养成合一的教育方式,让读书人的荣誉感成为一种内心的需求。但在1905年,科举被新的教育制度取代,这也说明这个制度本身的历史终结,此时制度本身的坏处多于好处。

谢泳在《钱锺书交游考》中提到钱锺书的科举观,钱锺书认为科举制度的荒唐处甚多,在《谈艺录》中,对于学业与举业,钱锺书有自己明确的评价:“古代取士有功令,于是士之操术,判为两途。曰举业,进身之道也；曰学业,终身之事也。苟欲合而一之,以举业为终身之学业,陋儒是矣；或以学业为进身之举业,曲儒是矣。”明确表示举业和学业是两回事,为了功名而去读书是举业；真正求知、做学问的事业,是学业,二者不可混淆。

在《围城》中,钱锺书对方鸿渐获得博士学位一事的看法,可以理解为对科举的另一种评价。方鸿渐到了欧洲:“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卡里只剩四百多磅,就计划着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取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议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和丈人纷纷来信劝告回国要有博士头衔傍身。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在方鸿渐与唐小姐聊天时说道:“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在《围城》中,方鸿渐虽不必通过科举进身,但他对学位头衔的追求却与昔日的举业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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