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隅陋室胜华堂”

前段时间，报纸和刊物关于“疍家文化”的文章可谓目不暇接，对疍家文化最大化地发掘整理，那是对古老文化的最好保护。文章读多了，不由得回想我父亲早年有关北海疍家文化的专著文章、诗词。去年九月，《文史春秋》杂志“北海疍家”专辑约稿，我把父亲黄家蕃的《北海水上人家史话》一稿整理后给了他们。欣喜的是，二十几年之后，我父亲的专著仍受关注欢迎。翻检他的遗稿，其中一件《外沙蛋家图》照片，我重又品读，殊尤记念。

此《外沙蛋家图》，用丹青笔墨描绘北海蛋家人在外沙聚居地的水上生活特征，通过沿岸鳞次栉比的蛋家吊脚棚，摇橹驾艇往来的蛋家人画面，呈现的历史沧桑视觉，唤起读画人记忆的亲切感。前不久我把图发在朋友圈，引起很多五十岁以上年龄朋友的点赞，勾起他们对孩童时外沙蛋家印象的回忆。一些朋友看图就能把当年外沙蛋家棚的方位走向说得头头是道，把他们当年在蛋家棚调皮捣蛋的故事说得有声有色。《外沙蛋家图》这幅画，我父亲生前作于2002年新春，他凭借对上世纪30年代外沙内港的记忆而作，落的长款是一气呵成的三首七绝：

聚居水际蛋家房，竹瓦篱笆木板墙。

已惯舟中居局促，一隅陋室胜华堂。

水上生涯傍水居，千家栉比结乡闾。

夜来潮半人喧闹，摇艇邻娃约钓鱼。

架木为椽傍海隅，撑篙摇橹艇来回。

侬家少小迟眠惯，爱听涛声枕上来。

这三首诗把蛋家人傍海生活的面貌特色描写得具体详尽，饶见风情。“已惯舟中居局促，一隅陋室胜华堂”是水上人家居室的一大特点，棚居与舟楫相仿，虽然局促狭窄，但是主人每天把地板擦得油光油亮，一尘不染，一家人的起居饮食场所虽简陋但不失卫生洁净。我早年曾到过棚户人家作客，有此体验，蛋家人的棚居诚如句中所述。大凡有过和蛋家棚户接触经历的人，读这三首诗便可构想出一幅幅鲜活的蛋家生活图画。父亲的诗与画结合，更丰富了蛋家生活色彩。这三首诗仅是父亲多年观察蛋家生活积累素材吟咏章句的一部分。《外沙蛋家图》且不论笔墨水平，诗与画相得益彰记录了北海蛋家一个时代的历史面貌。

有朋友读图之后，对我父亲图片上的“蛋”字产生质疑，提问是否用错了？对于图中蛋家的“蛋”，很早便有记载，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始有“蛋”的通假字“蜑”的注音注解。在《康熙字典》中，注解有“蛋”古作“蜑”和“柳宗元飨军亭记胡夷蛋蛮”。南宋周去非著《岭外代答》中载：“蛋蛮”“钦之蜑有三，一为鱼蜑，善举网垂纶；二为蠔蜑，善没海取蠔；三为木蜑，善为取材。”“蜑”古专指“蜑户”，最早见于《宋史·神宗纪二》：“辛卯，詔滨海富民得养蜑户，毋致为外夷所诱。”蜑人散居在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带，他们以船为家，从事捕鱼、采珠等劳动，计丁纳税于官。所以称“蛋家”是源于“蜑”的音义。黄佐主修嘉靖《广东通志》也有记载：“蛋户者，以舟楫为宅，捕鱼为业，或编蓬濒水而居。”雍正七年（1729年）颁布的一道上谕中也有“蛋”的描述：“粤东地方，四民之外，另有一种，名曰蛋户，即瑶蛮之类。以船为家，以捕鱼为业，通省河路，俱有蛋船。”《辞源》关于“蛋”的注解：“古作‘蜑’。南方的一种少数民族，广东水上居民旧称‘蛋民’。”清代学者屈大均在《广东新语十八人语》中有记：“诸蛋以艇为家，是曰蛋家。”传说蛋家人造艇外形圆似蛋状，故有“蛋家”之称。“蛋”的解释都源于文献辞典，我父亲在文章、诗词、画稿中所用的“蛋家”是有依有据的。

“疍家”指过去广东、福建、浙江以及江苏沿海沿江一带的水上居民。多以船为家，从事渔业、运输业。“游艇子”是古籍上对闽江中下游、福州沿海疍民最早的称谓，也泛指东南沿海的其他疍民（见于《北史》和北宋淳熙年间的《三山志》记载）。唐宋时期对疍民较为普遍的称呼是“白水郎”，或称“白水仙”和“白水人”。《三山志》里也有记载“疍”即南方的夷人，与“蜒”“疍”“蛋”“但”“旦”等字通假，这种指代最早见于隋代，南宋以来被普遍用来称呼疍民。

据上所说，“蛋”“疍”指称都有历史来源。“蛋”具体指广东沿海的水上居民，“疍”的范围较宽，覆盖闽、粤、浙一带。两种指称于沿海水上人家都有史合义，只区别于范围大小。

“蛋家”在北海是一个古老而亲切的词儿，五六十岁的北海人，大多有孩童时代到过外沙蛋家棚的经历，大多能效仿蛋家人的语音，把当年蛋家人日常生活的表述说得惟妙惟肖。例如把“鹅”说成“疴”，“牛”说成“沤”，“香”说成“康”，“上”说成“爽”，“牙”说成“嗄”（上例为粤语音），蛋家人发音多带喉音。如到侨港镇与渔民接触，细心观察，也有此语音元素。侨港镇的蛋家归侨，有很多祖籍外沙，尤其从越南婆湾归来的为多。北海人对“蛋家”称之“邓家”（语音），也同于历史上广府人对“蛋家”的称呼语音。

广东的蛋家，明清时期多集中于珠三角和沿海边，北海蛋家大约于清康熙、乾隆年间从广东江门、雷州江洪一带迁徙而来，北海蛋家人的生活习惯保持广东蛋家的风俗特点，语音属粤方言系，从广东祖籍。父亲沿用“蛋家”一词指称北海蛋民是恰如其分的。《北海水上人家史话》刊出之后，原稿中的“蛋”全改为“疍”。这也不必求全，见解不同自有标新的道理。

父亲生前曾设想画《蛋家百图》，但是《外沙蛋家图》完成之后再未续画。这个工程量大，父亲或因精力不逮辍笔。《外沙蛋家图》是他的蛋家文化题材画作的唯一作品，曾经在《北海有哪些历史文化》一书中作为插图。当年父亲把画借了出去没有回来，我多年多方打听亦不知所终，现在我保存的是父亲留下的照片图版，看来真不乏爱画惜画之人了。

蛋家文化是北海历史文化中的一部分，是北海向海发展历史中的一个源流。发掘整理传承蛋家文化是建立北海的文化自信，展示北海文化魅力的一项工程。这项工程需要宽容的态度，不偏差，不遗漏，最大化准确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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