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果实 ■本期策划

甜

■ 钱红丽

朋友婆婆回一趟老家，带了些瓜果菜蔬。她客气，分赠些给我。三个香瓜两个菜瓜一把韭菜，沉甸甸地拎回家。饭后，拿出两个香瓜削皮，各切四瓣，将瓜瓤、籽实除净，静静吃两瓣，一样的童年滋味。饼肥种出的瓜果，酥而甜，汁水淌得满指缝都是。

童年的夏天，唯一吃到过的水果就是香瓜——某个黄昏，外地小贩挑一担香瓜来村里，歇在树荫下,他把扁担横在担子之间，一屁股坐在扁担上，拿草帽扇着风，也不吆喝，就那样静定的样子。我们小孩子沸腾了啊，拔腿飞奔着往家跑，告诉大人，卖香瓜的来了。妈妈要是高兴，会买一两个，几分钱一斤吧。小孩子无比珍惜，瓜瓤也舍不得丢掉，一起吃下去，一点点地抿，末了，总是急，索性连籽一起吞下去了。香瓜的瓤真是甜，比瓜肉的甜份浓，滑腻腻的，来不及细品，便滑进了喉咙。吃完香瓜的手，也是香的。吃完香瓜的我们，坐在树荫下，一边看蚂蚁搬家，一边闻着十根手指，至高无上的享受，印刻于记忆里，一生忘不掉。

现在正值沉瓜浮李的盛夏。童年之际，别说西瓜，至于李子，也是闻所未闻的。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大人为何不晓得种点瓜果呢？孩子们的嘴淡出鸟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童年，有璀璨的星空闪亮的银河，日日被自然之风所滋养，可惜总缺点什么，大约就是水果了吧。

我们不放过一切甜的东西。菜地旁的一排高粱，蹿得一人多高了。放牛之际，百无聊赖，拔起一根高粱，叶子、高粱穗全部弃之，就把这个高粱秆横在嘴边啃，是甜的，淡淡的甜。小孩子的牙口真好，十几分钟以后，一根高粱秆悉数啃完。一地的碎屑，蚂蚁发现了，召集了一大班同伙前来，一点点搬到洞里去。

除了高粱秆，我们还吃蛇莓，红艳艳的，甜而酸。大人一次次吓唬我们：蛇爬过的，有毒。可是，我们早已吃过了，并没死啊？继续吃！蛇莓是学名，我们称它为蛇闷子，小心脏一般红窝窝的，摘下，洗都不要洗，直接丢嘴里了。

我们还吃构树的红果子。果子青了，红了，落了一地。乌鸦来啄，灰喜鹊来啄，我们趴到树上去摘，汁水把褂子都染红了。果肉里有细密的籽实，咬在齿间，像吃了沙子，稍微抿一抿，便吐掉，软茸茸的芯子骨碌碌滚在地上。

小区门前凭空长了好几棵构树，小青果子一直挂着，渐渐地，红了，每次路过树下，都要向孩子碎碎念：这个果子可以吃的。孩子颇为不屑，眼神里有点儿看不起我们童年的意思，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反正是隔膜着的。

童年对于甜的感情，为何那么真挚？简直是贪恋。当今，想起来都想哭。

有一天，孩子突然说想吃黄桃。好，买，18元一斤。两只，12元。把皮剥了，塞他嘴里，他说：苦！我尝一口，果真。黑心的种植户用多了激素吧，剩下的另一个桃，丢了，12元打了水漂，心疼不已。整个盛夏，我们吃下无数盒蓝莓，西瓜不计其数。

一日，逛水果店，竟然有了传说中的库车小白杏，36元一斤，买了些。新疆的水果值得歌颂——小白杏与荔枝体积相若，轻轻一掰，核肉分离，塞一瓣入嘴，铺天盖地的甜香，无渣，一次可食十几颗。近年，吃新疆的水果多些，甜份足，简直齁着了，哈密瓜自不待言，阿克苏的苹果、库尔勒的香梨，也不必提，尤其库车的无花果，那真是一等一的滋味，龙眼一般大小，甜得发齁呀。

现在的果品太过丰盛。每天早上上菜市，果山果海，樱桃刚刚下市，葡萄来了，乌紫乌紫的，先剥一颗尝尝，甜了再买。有一次，闲来无事，一气吃下一串葡萄（大约半斤），确乎醉了，微醺之感，坐在沙发上无以动荡，神思恍惚——终于为童年报了仇！

近日下班，路上遇见的全是售卖桃子的，一拉一车来，车头绑个喇叭：十块钱三斤，好甜好甜！十块钱三斤，好甜好甜……循环往复播放。白桃、油桃居多，买回浅尝，不大甜，味寡，童年滋味不见踪迹。

我胃寒，中医告诫，夏天勿食西瓜。向来节制，不吃就不吃，已戒了两年有余。中医言，桃子温胃，可食。

在菜市，看见蟠桃，10元一斤。比起白桃、黄桃来，蟠桃确乎甜的，每次都不失望。

那年夏天，我妈在谋道大队医疗室当护士。一天，她心血来潮，忽然要去很远很远的山里买桃子。过后，我拿着一个桃子坐在树荫下，身边来了两个大婶，当她们打听到桃子的价格以后，便在那里闲扯起来，一个说：一块钱两斤，不贵嚎。另一个说：我的老天哎，就是半块钱一斤哪，还不贵？！听着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争论，我再吃下去，简直犯罪，感到非常羞愧。

这是童年里最奢靡的一次吃水果经历，至今犹记。

上月，出差青阳，九华山后山溪畔，站着一株桃树，结了许多白桃，怂恿同事摘了几个，溪水里洗净，直接啃，那鲜香的滋味暌违几十年，不仅仅是甜的问题，也说不好，反正就是拥有了桃子该拥有的滋味。一路走，一路珍惜地把那个桃子吃完，末了，将桃核含在嘴里很久很久，方吐掉。还是青阳，一个叫杨梅村的村口，真的种了很多杨梅树，艳阳高照，叶丛间小果子青红相间，怎能不惹人去摘？也不洗，直接丢嘴里，同样一种久违的鲜香啊，甜酸之后，彩云出岫的香气盘踞了整个口腔，唾液横生，连牙齿都是香的了，再闻闻手指，同样香气馥郁，尽管34度的高温，可心上一派沁凉温润，连骨头缝里都在呼呼生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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