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魅于一个祛魅的世界

□艾莲

借用罗建平给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翻译的书名，阿来的《云中记》轻盈而又沉着地“赋魅于一个祛魅的世界”。

祛魅本带着现代性的正义而来，但在信仰缺失、诗意向隅、欲望泛滥的时代，祛魅也被世俗化所拖累。面对碎片的社会和文化境遇，如何重新整合阐释，以便诗意生存，《云中记》有臻入化境的编织。

曾经有论者偏爱阿来“赋魅”的一面，将《尘埃落定》与《白鹿原》《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以及莫言的系列作品都视为具有浓郁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其实，阿来是不能“被标签化”的，就像山珍三部：《蘑菇圈》《三只虫草》《河上柏影》不能仅仅被称为自然写作三部曲、生态文学三部曲一样，阿来的作品也不能仅仅被“魔幻”“神奇”所标识。

陈晓明将阿来的写作归纳为“灵知写作”。他说，《云中记》“让我感动的，是阿来的灵知写作达到了一个境界”。“在灵知写作的意义上，阿来所看到的是一个世界的通透，而不是世界的幽暗”。李明泉把阿来的写作方法命名为“神性写实主义”，并提出“透视叙事法”也特别具有启发意义。

令评论家们留恋“透彻”“精神”和“透视”，其实与阿来游刃有余地处理祛魅与赋魅的关系，“入乎其内”又随心所欲“出乎其外”有很大的关系。阿来花了三十年来驾驭二者之间的离合。

前期小说创作中的阿来是善于“赋魅”的，给苍白、贫瘠的现实以诗性与意义。

散文中的阿来是不断祛魅的。今年春节我细读了整套《阿来散文集》。在散文中，我发现阿来一以贯之的理性与清醒。贺仲明说，“对于某些神秘现象”，阿来“反复用现代科学或者事实来进行祛魅”。

祛魅、祛魅、不断祛魅，祛魅到“几乎无趣”，使我恍惚不再认识从《尘埃落定》中缓缓落定的阿来，不再认识书写《空山》中能看清火势的巫师多吉的阿来，不再认识《蘑菇圈》中跟阿妈斯炯一起见识“蘑菇开会”的阿来……

这样的铤而走险、釜底抽薪，甚至让我担心此后阿来的“诗意”“空灵”“神性”的文学书写将何以依凭和重生？《云中记》真是个漂亮的回马枪和惊喜的答复，祛魅与赋魅的美妙契合让人惊叹。

《文艺报》上，二湘的评论有个点特别好，他认为阿来做到了“神性与思辨”的完美对应。一方面是充满魔幻色彩的神谕。云中村的风水树，神树老柏树也在地震之前枯死。而阿巴妹妹寄魂的鸢尾花在阿巴说话时突然地绽放也充满了神奇。这样的书写让整部小说蒙上了一丝轻淡的神秘色彩和魔幻色彩，让小说在厚重的基调上有了一丝轻盈。另一方面是阿来对于科学和神灵的辩证关系的探讨。小说一开头那棵枯死的老柏树，是因为地震前就有地层错位，把老柏树深埋在地底的根系截断，才导致神树在地震前就死去。

由于阿来赋魅于他笔下的人、事、物体，所以有论者认为，阿来“作为古老藏族文明的书写者，他固执地以反现代的姿态回到创伤、回到灾难之中”“希冀以此解决灾难发生后生还者的肉体、生命、精神、价值何以归依的问题”。（张清华语）从阿来的散文特别是创作谈中，我们看到，这是一个“误读”。不断的祛魅的阿来是“现代性”的，但是，他的现代性又特别注意克服“现代化”的弊端——主体性的一味高扬，对自然失去尊重和敬畏。他秉持的是超越了“现代化”的“现代性”。

阿来很欣赏美国批评家布鲁姆。布鲁姆认为，好的小说有三个标准：一是审美的光芒；二是认知的力量；三是二者结合带来的智慧。通过轻盈地穿梭往来于赋魅与祛魅之间，《云中记》完美地契合了这些个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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