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面前,人如蝼蚁。他和阿芳相依在卧室的一角,看风雨飘摇。他暗自庆幸还有可以相依的人,大概能抵御灾难和命运的也只有爱了。人类虽微小,因为爱,还可以互相取暖,互相照明。然而过几日他却是要走了。他想起即将来临的别离,又想起不知在哪看到的一句:“大抵人生聚散中,灞桥官道雨濛濛”,心里突然就伤感纠结起来。
他和阿芳在台风之后第一次上了街。街上有蓝色的电动出租车开过。他记得刚到深圳时,出租车大多还是红色的。他们步行到附近的一个超市去买一些他去非洲的日用品。尽管贵林一早强调非洲不是原始社会,阿芳还是坚持要去买。路上满目狼藉,到处是被吹倒的广告牌,小区里那棵木棉树被连根拔起,路上也不时看到倒在地上的大树,人们像是穿行在热带丛林里。那些树,虽是倒了地,叶子却是绿得更深了。他记起初到深圳,被这里的绿迷了眼。深圳的行道树很多是亚热带的阔叶树。木棉树的叶子是嫩绿的,阳光下似乎都成了透明的,把阳光筛成点点碎金。榕树的叶子是深绿的椭圆状,树冠连绵硕大,根系繁多。铺天盖地的绿,叶子连成片,连成云,连空气都沾染了浅淡的绿。
贵林呼吸着台风之后带着绿色的空气,觉得自己的肺腑都清清爽爽。他抬头看天,台风过后的天空难得的高远,高远得像喀布尔的天。临行前一天的黄昏,他站在阳台上,听到秋天的风掠过城市的高楼和高楼的蓝色玻璃,发出温润而柔和的气息,天边渐渐出现了一些他说不出来的颜色,玫红,黄玉,墨紫,像一片片的繁花。这是深圳的天空,他想,明天,他就要出现在另一方天空之下了。
飞机终于冲上了云霄。他照旧是看着云朵下的城市。他第一次坐飞机去美国也是这样,喜欢在飞机起飞时看下面的城市。城市在这个时候变得浩远无边。云朵下的一切都像是成了微缩的版本。这个时候,他总是感觉到城市其实是谦卑的,渺小的,就如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他一路昏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像奶油一样照在树叶上,树叶也有了好闻的奶油味,一个女娃娃在碎银般的月光下姗姗学步,他看不清她的脸,甚至看不清她的肤色。
他正要追上去看个究竟,听到了一个声音:“快看!非洲!”是他周围的一个乘客。他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看到了飞机下的非洲大地。
非洲,非洲!正是清晨,嫣红的太阳如一颗饱满硕大的火龙果从埃塞俄比亚高原的天际徐徐升起。霞光四射,到处流动着一种神奇的光彩,而在那万丈的金色光芒之下,一个个五彩绚烂的热气球飘扬在云端,在风中,一个个鲜艳夺目的圆铺成在天地之间,游荡在时间之外。
贵林顿时想起那时候上Java编程课,他想用线程机制编程重复绘制一个圆,他原以为会在屏幕上画出许多个重叠的不同坐标的圆。结果程序运行起来,并未如此,屏幕上不是许多个重叠的圆,而是一个圆画出来后消失,然后随着坐标移动再出现,再消失,如此反复,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圆。他很是疑惑,调了很多次程序,就是调不出他要的结果。
后来,他多次想起那个程序,那个诡秘的程序像是向他揭示着一个秘密,一个真谛。一个人的一生从起点到终点,不过是在画圆,你一笔一笔,想把这个圆画得很圆。大多数的时候,你是画不拢这个圆的,等你历经艰辛封住了这个圆的时候,这个圆就成了一个零,一切都归了零,成了空。一次次的征途,不过是把这个圆画出来,然后眼睁睁看着它消失殆尽,踪迹全无,不断地开始,又不断地结束。不甘心吗?再来,再画,再满,再一次烟消云散。如此反复,永无止境。
而现在,那么多的圆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中,它们的影子重叠着,交错着,像转盘,像数字零,像字母欧,像一个一个的环,像一颗一颗的露珠,似乎存在于时间之外,永远也不会下坠,永远也不会消失。
太阳已经跃到了云端,在绚烂的热气球之上,在飞云流雾中闪亮着,照耀着苍生。那红亮的圆球背后似有暗流涌动,那积攒了五十亿年的光子奔涌着,喧腾着,恢宏着,纵横着,向人间放射出亘古永存与时间一样古老的温暖和光芒。 (文章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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