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人好好地写日常生活了，难道人们不需要？许石林

来源:华商报 2019-12-25 01:49 https://www.yybnet.net/

许石林专栏

许石林，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华吟诵学会理事、中国古琴学会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

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桃花扇底看前朝》《清风明月旧襟怀》《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主编丛书：《近代学术名家散佚学术著作丛刊·民族风俗卷》、《晚清民国戏曲文献整理与研究·艺术家文献》、《深圳杂文丛书·第一辑》。

当代人写作，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很多人写的人物、场景、事件，全部像当代艺术那么囫囵，不敢在生活细节处稍做停留，能少写就少写，能不写就不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小说家描写生活场景、风土人情、穿戴装饰、日常礼仪往来等等细节了。

现在的编剧也是，人与人交流，一个味儿、一道汤，不会唠家常。更要命的是，你不告诉观众这些、不写这些，他们也不懂、不需要似的。

现在的小说和戏剧，貌似不屑于描写刻画生活细节和人物日常，而是要直捣思想心灵什么的，实际上这样越用力，效果越相去甚远。而且，这样写，笔下一道汤，浮泛空洞，如果没有一个好故事，这种小说、戏剧简直不能看。

我常觉得，现在人写作，好比古琴打谱，用的是笨办法、低级办法，比如现代人写：挑五弦勾三弦散音绰九徽，这么复杂麻烦，但前人用一个简字谱，若贾宝玉说的林黛玉琴谱，“妹妹好兴致，看起天书来了”，这“天书”即简字谱符号。现在人粗鄙疏忽，浪费冗长，前人则词约义丰，传神动人，“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现在的戏曲编剧，多是空洞地唱道理、乏味地瞎抒情。像《花为媒》夸月娥这种词儿，现在的编剧写不出来——

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呀！

张五可用目瞅，

从上下仔细打量这位闺阁女流，

只见她的头发怎么那么黑，

她的梳妆怎么那么秀，

两鬓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

高挽凤缵不前又不后，

有个名儿叫仙人鬏。

银丝线串珠凤在鬓边戴，

明晃晃走起路来颤悠悠，

颤颤悠悠真呀似金鸡乱点头，

芙蓉面，眉如远山秀、

杏核眼儿灵性儿透，

她的鼻梁骨儿高，

镶嵌着樱桃小口，

牙似玉唇如珠她不薄又不厚，

耳戴着八宝点翠叫的什么赤金钩。

上身穿的本是红绣衫，

塌金边又把云子扣，

周围是万字不到头，

还有个狮子解带滚绣球。

内套着小衬衫，

她的袖口有点瘦，

她整了一整妆、抬了一抬手，

稍微一用劲透了一透袖，

嘿！露出来十指尖如笋、

她的腕似白莲藕，

人家生就一双灵巧的手哇！

巧娘生下这位俏丫头！

下身穿八幅裙捏百褶是云霞绉，

具都是锦绣罗缎绸，

裙下边又把小红鞋儿露，

满帮是花儿，金丝线锁口，

五色的丝绒绳儿又把底儿收。

……

别说戏剧小说，现在连曲艺这种纯说唱的形式，也不描绘人和身戴吃用了。像从前这种词儿，现在没有人写得出——

刘金定她勒马仔细看，

见一将，连人带马好似一个粉妆成，

看光景不过二十岁，

是少年英俊，真是威风。

他浑身上下似银器，

能人制造的百花的名。

芍药花儿银盔头上戴，

珍珠花儿的两朵素白花儿的缨，

身披着柳叶花儿的白色银叶甲，

雪花儿征袍上绣团花儿的龙，

……

说句话，张张嘴，一阵儿一阵儿桂花味儿的那么好听，此人，人才相貌真齐整，我试试他的武艺精不精……

现在的话剧，多数不是用话演剧，是用无味的字凑成的句子演剧，演谁都一样。连翻译了的外国名剧也被格式化无味寡趣——那次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戏剧大师奥尼尔的经典《榆树下的欲望》，三个男角色直撅撅地戳在台上，深呼吸、大喘气，大开喉咙，张开上软腭，说台词儿，若人物没动作，观众坐得远，眼神儿再不好，几乎不知道哪句词儿是谁说的。

话剧，以北京人艺最堪称“用话演剧”。《茶馆》《天下第一楼》就不说了，老舍的《骆驼祥子》——

虎妞嘱咐祥子：

虎：……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别不开窍儿，到时候有你的好儿！记得，腊月二十七见啊！

祥：哎！

虎：不见不散！

祥：嗯！

虎：德性！

祥：……

虎：真是个傻骆驼！

——你看，这样的对话，俩人的关系、虎妞对祥子的情意一下子出来了。

现在没人这样写了。

现代小说戏剧，多不敢在人物生活场景、言语情态、衣着举止上稍加停留，因为不屑于也根本不会观察描摩生活细节。只贪图说空泛道理，故多无根浮说。现在的人重点写人物对话交流，也不好看。人和人没区别、无差异，一道汤还寡淡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