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王小雯

如梦之梦作者：赖声川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时间：2019年7月

“其实我们一辈子就好像一出戏，这出戏是我们自己编的，戏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我们自己在做决定。到后来，时间久了，也都不重要。等戏演完了，落幕了，我们可以走出剧场了。”通过赖声川这场梦中之梦，我们也能辨认出处在迷茫、坚定、追寻中的自己。

《庄子·齐物论》里有个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惬意愉快，忘记了自己是人。醒来后不知道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了庄周。庄子很是留恋梦中变成蝴蝶的那个自己。而在赖声川的《如梦之梦》里，有人做梦，有人说故事，不管是梦里的故事，还是故事里的梦，都像是落了灰的长卷，抖落一地尘埃后才现出昔日的斑斓鲜艳来。恰如书中那个神奇的庄桁留下的《如梦吟》残篇四句：“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如梦之梦》本身是为演出而存在的，抛开这一点不谈，它本身也是一部充满感情强度、冲击力度的文学作品。这部作品围绕全书最核心的人物名妓顾香兰跨越大半个地球、大半个世纪的昔年传奇展开叙述，以一个病人和医生的对话串起十二幕令人动容的故事，以俄罗斯套娃式的嵌套叙事结构让读者的兴趣和剧中人物的疑问不断递进。

故事发生在1932年的上海。女主人公顾香兰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对濒临破产的上海南京路丝绸铺小开王德宝动了真心。但法国派驻上海的外交官、深受东方哲学影响的伯爵亨利对她一见钟情。他要带给香兰自由，于是为香兰赎身，为她抛妻弃子，带她回法国做夫人。亨利有钱有权有地位，香兰跟着伯爵到了法国，成为法国社交界炙手可热的新星。伯爵对她很是宠爱，要什么给什么，香兰爱画画，就出钱让她拜师学画。

在友人的引荐下，香兰结交了巴黎文艺界的朋友，超现实主义者、哲学家、摄影师、舞者、作曲家、音乐家、画家、乐手、革命者，并成为很多人的缪斯。但是香兰随性不羁的生活方式让伯爵很是不满。他们之间的分歧不仅在此。伯爵有一次热心地帮她办画展，但是两人就哪一幅画该摆在中间产生了争执。伯爵认为应该是端庄的《夫妻像》，但是香兰坚持认为应该是《鸟笼中的女人》——一个东方女性在鸟笼中跳舞，鸟笼外的桌面上是一件被丢弃的旗袍。伯爵还强迫香兰穿着旗袍，以展现她的东方特色。在伯爵的认知里，“香兰的故事是一个奋斗的故事，一个勇气的故事，一个爱的故事。香兰从中国到法国，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寻找在艺术上的自己……”

《如梦之梦》是一部很“痴”的戏剧。伯爵痴迷于神秘的东方哲学与文化，用想象构建出一个他理解中的香兰，梦醒之后选择放弃过去的人生，去拥抱全新的生活。他有一点理想主义的天真，也是美籍巴勒斯坦裔学者萨义德在《东方主义》一书中提到的典型观点的典型例证。萨义德认为，西方文化对东方的想象是带有强烈偏见的，与真实的东方并不符合，体现出来的实际是东西方关系的不平等。那个丝绸铺的小开王德宝也是个痴心人，为了香兰吞了砒霜，大难不死后重振家业，又到国外去找回了香兰。香兰亦是梦中人。在那样的年代里，她随命运的激流向前，追求短暂的狂欢与迷醉，始终梦想着做一只出笼的鸟儿，摆脱失重的人生，获得真正的自由，被爱、被尊重、被真实地看见。然而世事一场梦，亨利、王德宝相继死去，晚年的顾香兰在病床上喃喃自语：“其实我们一辈子就好像一出戏，这出戏是我们自己编的，戏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是我们自己在做决定。到后来，时间久了，也都不重要。等戏演完了，落幕了，我们可以走出剧场了。”

在这场梦中之梦、戏中之戏里，赖声川用朦胧的诗化的语言渲染出丰富的感官、繁复的色彩和激荡的情绪，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涌动在人物的命运起落和自我意识之中。往昔的人和事像幽灵一样复现，过往经验的泡沫漂浮在人物暗流汹涌的思绪之上，精巧的结构处处呼应，处处点染，酣畅饱满的情感表达与精密的构思体现出赖声川非同凡响的文本组织能力和收放自如的情绪吞吐能力。作者并没有试图在剧本中作出价值判断和引导，仅仅是用文字调动起读者的感官。于是读者也跟着书中的人物，做了一场旖旎缱绻的绮梦，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浑不知人间何世。

从全书开端庄桁的故事到2000年，两千多年过去了，最后一幕的千禧年仪式中，人们与往昔郑重告别。讲述顾香兰故事的五号病人到了弥留之际。他是顾香兰故事的听众，又是他自己故事的讲述者：生病死去的儿子，不辞而别的妻子，异国的邂逅与爱情，吉卜赛人指示的追寻之旅，善良的医生，最终独自面对的死亡——微弱的、不强烈的情感汩汩不绝地流淌、呼吸，构成文本的褶皱与肌理，承载了时间和空间上拓出的广度，让顾香兰的故事得以柔软地着陆。

全书开头庄桁的故事里，被秦始皇抓起来的庄桁在睡梦中努力创造自己的梦中世界，在行刑的那一天终于完成了。然后他悄悄地走了，消失在自己创造的梦中世界，不再回来。而通过赖声川这场梦中之梦，我们也能辨认出处在迷茫、坚定、追寻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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