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
以精明的眼光来看,陆游无论如何都不算人生赢家。从事业到情感,他都陷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而他期待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迟迟不见到来。
但85岁高龄的陆游,有资格说一句今生无悔。
如果有来生,他依然会是一个耿直到老的率真男孩吧。
1
如果不是生于不安稳的南宋,陆游可能不会选择做诗人。
陆游生来是个得天独厚的男孩。他出身诗书世家,高祖陆轸以进士起家,祖父陆佃所著《春秋后传》、《尔雅新义》等是陆氏家学的重要典籍,父亲陆宰藏书数万卷,越州陆氏由此成为一代藏书大家。
这是一个以学问立足于世的家族,成长于浓郁书香中的陆游,自幼聪敏过人,且师从诗文、书法等大家,文采斐然毫无悬念,又因长辈的功绩而享受恩荫,不必为生计操劳。
并且,在“憔悴”与“消瘦”之风占据了诗词半壁江山的时代,陆游还难能可贵地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那是他后来“匹马戍梁州”和历经沉浮却不折不挠的重要资本。
他具备了成就天地男儿一番事业的一切条件,除了时局。
几乎和南宋同时诞生的陆游,命运注定与这个偏安一隅的王朝相系。时代的灰尘,公平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虽然家境优裕,但陆游小小年纪便习惯了迁徙,与家人一路仓皇南下,动荡与流离是他童年的背景,在成年后转化为奋起抗争、恢复中原的决心。
承继了父祖辈的家国情怀,以勤奋好学闻名的陆游,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报国之志。他不甘心做一个纯粹的书生,而是努力成为一个文武兼备的人,“读书三万卷,学剑四十年”,“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都是他的真实写照。
这样一位思想基础与实际能力都已成熟的好男儿,本应奔赴沙场为国戍轮台,或是居庙堂之高建言献策,可惜的是,陆游屡屡因为直言不讳而得罪权贵,科举落第,仕途亦不顺。恪尽职守、心系家国的陆游,并不被朝廷重用,罢免不意外,赋闲是常态,这是命运对他的捉弄,也是历史环境决定的必然。
这样的陆游,也必然成为诗人。诗,让他的天赋与勤奋得到了世俗之外的宽广载体。诗如其人,语言平实而章法严谨,题材包罗万象,而着力于记录真实历史、呈现现实生活,抒发自己的爱国热情,亦饱含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他留下《剑南诗稿》85卷,收录诗歌九千三百余首,慷慨激情奔涌在浩瀚篇幅中,作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的代表人物实至名归,引领了宋代诗歌的第二个繁荣时期。
陆游的散文与书法与诗歌一脉相承,率真而苍劲,但诗歌终究是他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
“骑驴入蜀”是陆游人生与诗歌的分隔线。大散关一带短短八个月的军旅生涯,是陆游一生距离铁马冰河最近的时刻,他切身感受了沙场秋点兵的真实情境,而又被迫体验军事实践戛然而止的失落。陆游的早期诗歌严守格律,务求工整,而从中年入蜀时起,在数十年万里路的征程与历练中,诗风也渐趋成熟,愈发雄浑而奔放,直至暮年回归故里,诗中开始流露壮心不已的沉郁,描绘清新旷远的田园生活,也抒写丰富真实的人生况味。
但无论诗中的心境如何变幻,字字推敲始终是陆游诗歌最鲜明的风格,写诗于他,是一种相伴到老的生活方式,却从来都是严肃认真对待。
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
百年殊鼎鼎,万事祗悠悠。
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
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
《闻雨》诗在波澜壮阔的情绪流动中,不忘对仗严谨。从“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到“百年殊鼎鼎,万事祗悠悠”,都是堪称典范的对仗诗句,“不悟鱼千里,终归貉一丘”是辽远的思绪,而“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则回归现实境况,当时与后世对陆游诗歌的热爱,多因了这份字斟句酌的恭谨,与不加矫饰的真实坦荡。
题材大不相同的《游山西村》,则把工整与严谨发挥到了极致。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字字句句皆无可挑剔,读者完全能够想象作者在诗歌背后所下的工夫:细致的观察,朴素的描绘,深入的思考,还有少许克制的情感。
但另一方面,过于追求工整也为陆游带来了争议。
比如《红楼梦》里被林黛玉举为反例的两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对香菱说,这样的诗句不要学。黛玉的文学批评其实是为曹雪芹代言,后来钱穆先生谈诗时进一步阐释,“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
公平而言,黛玉不爱的这两句诗,是从陆游近万首诗作中挑剔出来的,一生勤勉、胸怀坦荡的陆游,留下的诗作堪称海量而非务求完美的精编,他的诗集是一部完整的文学与心灵成长史,任人评说。但纵有再多争议,陆游无疑是公认的诗中一大家。一生境遇尽在诗中,从锦绣年华到两鬓苍苍,诗中都不忘国家民族大义,始终热血,“境界尽高”。
他晚年的诗好像日记,记录所见所思,于是寒来暑往衣食住行,皆在其间。这时的陆游,壮志未酬却能随遇而安,“僵卧孤村不自哀”,常常以恬淡笔触描写乡村生活,而又放不下爱国情怀,于是只能“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样一位真诚到老的诗人,让人喜爱又钦佩,钦佩他积极入世的热情和安于淡泊的豁达。
但终究是不甘。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谁能忘记那一首并不刻意追求工整的《剑门道中遇微雨》?他不甘心以诗人终老而最终留下了显赫诗名,让他的真实与明朗,自带一份苦涩的味道。
写诗的人没有秘密,所有坎坷经历与曲折心事,都坦陈于“六十年间万首诗”中。
钱穆先生说,“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纵观陆游一生为文为人,无非真实二字,这份难得的天真,是一个诗人必备的心性,但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更多的风雨。
但陆游若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在后人心中永远壮志凌云。
2
陆游骨子里是看不上词的。
虽然他的名字与词有一段传说中的渊源。据说陆游母亲的偶像是秦观,所以为陆游取了秦少游的“游”字为名。
但陆游一生的主要精力用于诗歌创作,“是有意要做诗人”,对作词并不在意。但他毕竟拥有超群的才华与修养,存世140余首词作中,也不乏广为吟诵的佳作。
一曲《诉衷情》,延续了他在诗中的家国情怀,满目萧瑟,满怀凄怆。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卜算子·咏梅》则以物喻人,表达自己愿与梅一样品格高洁,即使“零落成泥”也无怨无悔。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谈陆游的词,无法绕过那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钗头凤》。
陆游与唐婉情投意合,却因母命难违而以休妻告终,唐婉改嫁,陆游再娶。于是夜阑卧听风吹雨的陆游,也成了这一场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爱情悲剧的主人公,陆游的形象鲜明而立体。
陆游与唐婉分别多年后于沈园再遇,一时心生悲凉,即兴写下一首《钗头凤》题于墙壁之上。其人率真,其情深切。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见后回赠一首《钗头凤》,为这段相遇与错过补全了面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段情刻骨铭心。陆游另有诗作《沈园二首》道尽心中哀伤。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钱钟书曾说: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泊、笨拙、套板。或许最深的爱与遗憾,是无须他人评价的吧。
在多少人贪图安逸苟且偷生的大环境中,陆游胸怀大义志愿为国征战,而他施展抱负的机会却一再被拦截;在爱情荒芜的年代,陆游收获了琴瑟和谐的珍贵情感,却囿于封建礼教得而复失,空留多少恨,绵延千古。
连他最后的牵挂,“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也终究不曾如愿。
以精明的眼光来看,陆游无论如何都不算人生赢家。从事业到情感,他都陷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而他期待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迟迟不见到来。
但85岁高龄的陆游,有资格说一句今生无悔。
如果有来生,他依然会是一个耿直到老的率真男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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