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同一醉

□张军

翻开中国诗词史，浓烈的酒香飘溢字里行间。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哪一个时期的辞章里少了酒？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张养浩……谁家的诗行间没有酒？得意、失意、离别、重逢、升迁、谪贬、惆怅、欢欣……诸般情愫无不可借酒化入诗行。或浓或淡的酒，浸润了千古诗行，演绎着悲欢离合。酒入诗行，诗助酒兴，诗与酒相辅相成，碰撞出一曲曲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不朽乐章。

午后，阳光登堂入室，温暖的光漫过一把沧桑遍布的老壶，抚慰着岁月里数不尽的孤寂苍凉。壶上诗句展示一幅时光深处的旧景：一千二百年前，唐代宗大历年间，仕途蹭蹬的司空曙迁谪长林县丞，作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诗人，他的足迹踏遍长林境内湖野山川。面对安史之乱后的朝野上下，面对一个由盛转衰的大唐王朝，面对长林奇峻俏丽的自然风光，司空曙的内心激荡翻涌、感慨万千。“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家国之忧，怀乡之情，谪贬之愤，满腔心事向何人诉说？且于酒中寻一醉。诗人流连山湖之间，勾留乡野酒肆，酒至微醺，击节高歌：湖草青青三两家，门前桃杏一般花。迁人到处唯求醉，闻说渔翁有酒赊。

画面一转，时已至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当时大部分国人尚犹陶醉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并未察觉到列强环伺、迫在眉睫的危机。而就在同一时期，沿海的广东士人掀起了一股“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并形成了一个著名的“经世致用”学派，将学术研究拓展至自然、社会、思想、文化等领域，并将天文、地理、河漕、兵革制度也囊括其中，诞生了一批呼吁社会改革、匡济天下的爱国士绅。黄培芳便是鸦片战争前夕广东知识界中长于“防夷”海防战略研究的学者之一，他受《易》中“离合变化”的思想启发和早年周游各地经历的影响，力图登高望远，将西方科技与中国古代技术相糅并合，振兴国家，抵抗外夷。黄培芳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先进的科技意识，成为广东地主阶级抵抗派的中坚力量。黄培芳尤为重视教育改革与海防问题，其观点有二，一是“经世致用”的教育改革；二是以武力对抗为主的“防夷”策略，其思想在近代中国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

司空曙的这首《过长林湖西酒家》正是镌刻在黄培芳日常所用的锡酒壶之上。壶仿铜钟造型，变圆作方、化柔为刚，越发凸显其端正挺拔之姿。诗后缀落款：辛卯作，黄培芳记。根据黄培芳的生卒年月(1778—1859年)，我们可以推定这一时期的辛卯年为1831年。壶腹另一侧刻山水人物图：崇山峻岭间绿水环绕，远山近树，错落有致。一叶扁舟顺流而下，一人端坐舟前，神情悒悒，一人撑篙于后，全神贯注。画与诗相得益彰，那不正是千余年前长林丞任上的司空曙吗？

黄培芳，清代著名的藏书家、诗人，一生著作颇丰，以诗文名扬海内。以诗著称的黄培芳在其《秋日郊行》诗中，亦有“行处漫倾村店酒，帽檐插得菊花还”的佳句，他何以在自用酒壶上弃己诗不用而镌刻司空曙的诗句呢？我们不妨从二人所处时代及各自生平经历两方面加以分析。其一，唐王朝经历安史之乱之后，由繁华逐渐走向衰落，是以落寞、孤独、隐退、凉薄的意境常常呈现在中唐时期的诗作之中。“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繁华不复，凄凉无限，这与司空曙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而黄培芳处在一个封建帝国走向没落的大变革时代，表面看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涌动，内忧外患，国步方蹇。其二，司空曙一生仕途蹭蹬，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只得寄兴山水诗酒之间；黄培芳虽无迁谪之苦，然则一生始终官阶不高。作为下层官吏的他，即使有宏大抱负、良好策谋，又怎么能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想来，黃培芳亦是无限惆怅郁结于心。

1831年的一个春日，黄培芳在书房读元代辛文房所著的《唐才子传》，当他不经意翻至司空曙这一节时，由中唐那位一生郁郁不得志的诗人而念及自己所处的境地，同病相怜，感叹良多。时间相隔千年，境遇如此相近。空怀抱国志，却无报国门。几千年来的儒家教导，家国情怀已深深根植于文人内心。家国是一体，有国才有家，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传统理念，中国文人几千年来秉承“内圣外王”的宗旨，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始终坚守，初心不改。那时那刻，年逾知命的黄培芳心潮澎湃，他的眼前走马灯似地闪现出无数个前贤的身影：屈原、杜甫、范仲淹、陆放翁、辛弃疾、文天祥……他情难自禁，捉刀在酒壶上刻一幅山水人物图并题刻司空曙的《过长林湖西酒家》，聊以慰藉。

一百九十年后的今天，锡壶辗转至我的案头。在一把壶上、一首诗间，与不同时代的两位诗人隔空对话，心旌摇摇，醺然欲醉。

新闻推荐

【书架】 《一路向南》：在路上体悟生命的滋味

盖云飞一个明确的方向，一条曲折的线路，一辆老旧的小轿车，一位年过古稀依然豪情万丈的“诗人司机”，一位同样年过古稀且幽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