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信吧

□ 刘厚珉

三月十六，农历，二十年前的今天，五十五岁的母亲走了。

母亲走得很突然、很安静、很简单，像风一样，随意而去。

母亲走后的这些年，我总以为她没有走远，似乎就在我们的身边。我听到了敲门声，轻轻地，我打开门，一丝微风进来；我听到了敲窗声，我打开窗，一缕阳光进来；我听到了脚步声，我蓦然回头，迎面一股花香；我听了呼唤声，我忽地扭身，瞅见一枝摇曳……母亲可是风、可是光，抑或花、抑或叶。

在我少时的记忆里，母亲有些娇气，依赖性强。听母亲的姨母说过，母亲自幼跟着会做生意的姥爷长大，很受娇惯，比同龄人吃的好些、穿的好些，没有受过苦、没有受过累。

姥爷、姥娘家在一个集镇上，烧鸡是镇上的名吃，姥爷常拎回家一罐子烧鸡汤，让姥娘烩菜或煮面，香气扑鼻，母亲和舅舅吃得津津有味。母亲每每提及孩提时的烧鸡汤，颇生自豪感，且形容得很恰当、很有趣，能让我垂涎欲滴，很羡慕她的极有味道的童年……

后来，二十岁的母亲随我父亲到了乡下，再后来，姥爷、姥娘相继病逝，舅父成了家，母亲便失去了依靠，优越感、归属感也随之消失了。但是，母亲依然爱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依然如醉如痴，天真得像一个小姑娘，以至于遭到父亲的些许嗔怪。

母亲走后，我方才感悟到，当年母亲的童年回味，不在于烧鸡汤，而是她与她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懵懂岁月、二十年的美好生活。是啊，我跟着母亲仅仅生活了三十五年，刨去中学读书及参军入伍的六年，也与母亲和她的父亲、母亲一起生活的时间相当，个中滋味，感同身受。

失去的时光，不可逆转，而失去的亲情，只能靠回味，就像烧鸡汤，其间的滋味，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在黄河故道偏僻的乡村，年轻的母亲学会了赶牛、扶犁、摇耧、收割、担水、劈柴……为了一个晌午的工分，母亲与村会计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保护麦苗，母亲追赶偷嘴的山羊，誓要人家赔偿；为了能让棉花卖上好价钱，母亲在收购点熬了三天三夜；为了能让我吃上鸡肉，母亲徒步十几里送到镇上的学校……

那年，我应征从戎，在严寒蛮荒的青海高原集训，意外收到母亲的来信。这是母亲第一次学着写信，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写满了一张小学生作业纸，不足二百字，皆是叮嘱的话语：“不要想家”“不要怕苦”“不要偷懒”“要听领导的话”“要与他人好好相处”……信的末尾，注明的是母亲自己的名字，还有鲜红印泥的手指印。起初，我不以为然，后来才觉出，这是母亲在有意证明，信是自己亲手写的，不仅是笔画，还包括内容，皆是自己想说的话。

一年后，我被分配到驻守洛阳的基层部队，母亲来探望我，看到我当了连队的文书，听到连长和战友对我的夸奖，母亲很是欣慰。第三天，母亲拒绝游览龙门石窟，执意回家，答应我的理由是“看你一眼就放心了，时间长了会分了你的心”。送母亲上了火车，回到连队，在母亲留下的包裹里，我看到了母亲的信笺，还是一张小学生作业纸，还是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不足二百字，却皆是批评的话语：“你的学习笔记写的不满”“你编写的黑板报没新意”“你夜间放哨打了盹”“帮厨时你迟到了”……信的末尾，仍然注明的是母亲自己的名字，还有鲜红印泥的手指印。

这是母亲一生中的所有笔迹，都是写给我的，加起来不足四百字，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并非至理箴言，也并非斟字酌句，却饱含了天下母亲的真切、挚爱、期许和骄傲，让我珍藏一生、深读一生、感喟一生、回味一生。

母亲走了二十年，真想再收到母亲的来信，还是一张小学生作业纸，还是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不足二百字，抑或是叮嘱的话语、批评的话语，哪怕是埋怨的话语、怪罪的话语！

母亲，今天是您走的日子，我想您了，就写一纸信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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