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东的诗（8首）

◎刘向东（河北石家庄）

名家展台

刘向东，中国诗歌学会驻会副会长、《诗选刊》主编，著有《母亲的灯》《落叶飞鸟》《沉默集》《诗与思》《读诗记》等27部诗文集。

落叶飞鸟

在我老家，燕山脚下

老树比村庄更古老

而树上的鸟巢

比新娘还新

半圆的巢儿朝天

孵化日月星辰

半圆的坟墓如鸟巢倒扣

拢住大地之气

土地说：落叶归根

于是，叶子下沉

天空说：鸟儿凌云

于是，翅膀向上

回想

据说我已经是诗人了

一个乡土诗人

土得要命。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我的父老兄弟

当年饿着肚子闯关东

临走一个个瘫在柴门

把锅卖了，把老宅留下

让青山补墙头之缺

有一天他们回来了

有的珠光宝气

有的背着儿孙和破烂行李

有的至今在落叶上行走

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青草

小子你真叫无法无天

站在祖坟上迎风撒尿

尿就尿吧，哗哗尿吧

咱们顺着风浇这青草

先人是从黄河边来的

穿着纸裤子逃荒来的

他们最终成为泥土

我们跪下，面对青草

天上的日月，万古的时钟

分分秒秒把日子消磨

永不磨灭的便是这草了

把满地的阳光和月光清扫

牛羊喜欢它，它就是奶

鸟儿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着勤劳的人儿回家

它是炊烟，它是火苗

这些青草与青山同在

野火烧不尽天火来烧

草籽取暖于灰烬之中

根在石缝里默默盘绕

没有谁能够割断青草

青草手中有永远的镰刀

我的诗歌也终将绝版

不断再版的是这青草

树桩上的雪

天

可以没有横梁

没有支柱

但一棵树不能

没有年轮

冬天来临

阳光冰冷

一场雪压实另一场雪

年轮不见了

只见树桩上的

突兀的白

苍白的白，白发的

白！白骨的

白！空白的

白！

孤零零

头颅变作首级

白帽子

悬在空中

草原

春来草色一万里

万里之外是我的草原

草木一秋，听天由命

要有一株苜蓿

要有一只蜜蜂

有蜂嘤的神圣与宁静

没有阴影

要有一双更大的翅膀

为风而生

要有一个小小的精灵

直指虞美人的花心

要有一匹小马，雪白

或者火红。让它吃奶

一仰脖儿就学会了吃草

草儿青青。而草

一棵都不能少

哪怕少一棵断肠草

天地也将失去平衡

桲椤叶，哗啦啦

桲椤叶，哗啦啦

不是你，就是他……

山风吹着桲椤叶

小孩子唱着在树下玩耍

桲椤叶，哗啦啦……

桲椤叶是老大老大的叶子

风雨里唱的都是啥啊

山蚕把它和阳光铺在身下

妈妈用它铺锅蒸饽饽

桲椤叶，哗啦啦……

风雪里桲椤叶越老越黄

老远看上去像一张草纸

草纸盖在脸上的时候

桲椤叶把黄土覆盖

桲椤叶，哗啦啦……

泥人

前生一捧土

今世一把泥

小小子儿的一泡尿

还我人身

丫丫把我扶起来

捧在手上吹，给我一口真气

蹦跶着领我进了家门

一个掰成两个

两个捏成一个

一个变成一对儿

一对儿就是一家

曾经活过许多年

上有老，下有小

有见过和老是听说的亲人

只不过沧桑变化

皱纹变作裂纹

以地气为呼吸

以青草为灵魂

经历这么多风雨寒暑

从泥土到泥土

谁的手再来捏上我们

听说当年捏泥人的女娲

捏累了把绳子泡在泥里

猛然拉起来

泥点儿纷飞

我把尘土朝天扬起来

落在自己头上

青蒿

高于先人的是坟头

而扎根于坟头的是一束青蒿

比青蒿还高的是支撑天空的

南北双松，天快要塌的时候

青蒿也会奋力

杂乱无章的柴草则舍身追随

其实还有连绵不绝的群山

与群星亘久的对话

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呀

此刻正折服于一束青蒿

柔韧，卑小，青涩而无畏

青蒿与亡灵一起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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