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漫步世界的少年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人类的旅行与生活方式从未停止过更新，只有在风沙星辰中寻找真理的他们，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点点改变。

1.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苏轼无疑是“漫步人生”的先驱。他一生历典八州，换言之，总在旅行。从杭州、密州、徐州，到黄州，直至岭南的惠州，和漂洋过海的儋州，“东坡处处筑苏堤”和“日啖荔枝三百颗”，都发生在迁徙的路上。旅途中笔耕不辍，留下了多少流传千古的佳句名篇，即使平实文字，也可供有心人编纂一本自助游手册和一部浚湖筑堤史。

旅行，让他遍游大好河山，于是心胸阔朗；一路风尘，激发生存的智慧，以不变的豁达应对人生境遇的变迁；而文字，成了他突破自己与他人心灵壁垒的通道，不曾惜字如金，却字字珠玑。

在词的创作上，苏东坡突破严守音律的陈规，扩大题材范围，抒发开阔胸怀，将只书写爱情的婉约词，扩展为表现性情怀抱和人格个性的豪放词。苏词吟咏的题材是大江东去、千古风流，那是他的气韵，也是他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真正懂得浪漫的词人，他的婉约词，所作不多，但皆为经典。

他以缱绻柔情为杨花正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透过春光，看见的是世人心事。忆故人的诗词，有几句能比他的“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真挚的情感从来无须刻意，任凭心意流淌，便自成绝唱。

年少时的杜甫，也曾经挥霍了很长一段大好时光。

十九岁时，杜甫开始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泰山，对于一个怀天下抱负的少年，意味着脚步和境界的制高点。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一生作《望岳》诗三首，这一首流传最广，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国仇家恨，也没有饱经忧患，只有一段每个人都曾拥有的少年锦时。

后来的他，命运被乱世裹挟，境遇随国家一起由盛而衰，仕途从未得志，生活陷入贫困，如一只沙鸥在天地间迁徙流浪，身负一个中年人必须承担的养家糊口责任，心中又未曾忘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推己及人牵挂着百姓疾苦，一再努力抗争，一再失意潦倒，甚至连生计都难以保证，他渐渐变成了课本中那个愁容满面的“老杜”，吟咏着“国破山河在”，感伤着“万里悲秋常作客”，慨叹若能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即使“吾庐独破受冻死”也心甘情愿。

但生活中也未必只有饥荒，老妻饥儿，到底相依相伴。仕途不顺，但对待每一份平凡甚至卑微的工作都恪尽职守。懂得安居才能乐业，于是建造草堂，躬身劳作，愿凭双手创造一份安宁。在一众心系国是战事的唐朝诗人中，他难得常常写到妻与子，“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在杜甫的诗里，家庭一直占有重要的位置，他没有纳妾，没有绯闻，情感细腻而专一，这不离不弃，是乱世里真正的奢侈品。它让杜甫葆有了天真与烂漫，纵然身居草堂，却能欣然为锦官城的“好雨知时节”写下不朽诗篇，从“造化钟神秀”到“月涌大江流”，诗情不同而诗意不变。与李白少年相识，一生相惜，没有“文人相轻”的毛病，以至于在今天的朋友圈里还被可怜“友情不被重视”。身为男儿、夫君和朋友，他都得到了圆满。

唐诗三百首，杜诗38首入选，永远一览众山小。

2.

飞行，让超长距离的旅行成为可能，也赋予了现代人从天空俯瞰大地的视角。

今天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享受飞行带来的便利，却往往忘记了，人类最初的飞行，需要克服多少艰难险阻和畏惧恐慌。好在有一位飞行员，用文字记录了那些云上的日子，以一颗勇敢的心赢得了万千读者的共鸣。

当代的文学与艺术拥有最广阔的创作空间和最成熟的传播模式，却似乎无法超越他半个世纪以前，利用一切飞行间隙完成的写作——虽然他一定不乐意于此。

1927年10月，圣埃克苏佩里被任命为朱比角中途站站长。在此后的一年半中，他忠于职守，成绩卓著。在这大西洋与撒哈拉沙漠的交接处，他与同伴们同舟共济，多次出色地完成了空难救险任务，并与当地土著摩尔人和西班牙殖民军打交道，体验了航空事业开拓者艰苦危险的生活。

后来，圣埃克苏佩里站长写的书让这个位于撒哈拉沙漠边缘的中途着陆站出了名。就是在那儿的木板屋里，他利用每一个夜阑人静的闲暇时刻，完成了第一部文学杰作《南方邮航》。

两年后，新书在读者中激起的回响尚未散去，作者已然奔赴南美，接受开发“阿根廷邮航”的新任务，航线从大西洋一直延长到巴西，尔后又延至智利首都圣地亚哥。那时，穿越安第斯山脉还不得不依靠非常原始的航具，飞机最高升限也达不到山的顶峰。圣埃克苏佩里在1931年出版的《夜航》中描绘的正是飞行员在神秘莫测的夜空挣扎的故事，这部中篇杰作获得了费米纳文学奖。

1935年12月29日，圣埃克苏佩里自费驾机飞往西贡，试图以七十个小时飞完巴黎到西贡的航程，以此打破纪录获取十五万法郎的奖金。但由于飞机发生故障，迫降在开罗附近荒无人烟的沙漠中。他与机械师普列夫一起在绝望的情况下跋涉了五天五夜，被一支骆驼商队救出。这一经历后来引领“小王子”找到了生命的泉水。

他与那个时代的人们一起，在波澜诡谲的生存环境中过着流离漂泊的生活，而没有停止对于飞行的尝试，和对人类与文明的探索，两种“冒险”彼此激励，让他在并不晴朗的现实天空下，依然能凭借内心感受喜悦，并以笔端传达爱与智慧。他的写作多取材于个人经历，而并不满足于表现航行本身，他并非第一个描写航空的作家，却是在书中借由飞行思考人生之旅的第一人。

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圣埃克苏佩里的飞行与写作仍在向更高处“航行”。他在《人类的大地》中以飞行员的使命感表述友谊、责任、勇气与毅力，思考人类、文明与战争，一经出版便风行欧美，给夙夜难寐的人们带来心灵的慰藉。

他在《人类的大地》中说，“我们干的是人的工作，我们遇到的也是人的烦恼。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我们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斗勇。我们期待黎明就像农人期待春天，我们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我们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他在三万英尺的夜空俯瞰人类的大地，而另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则开启了一段海上的奇异漂流。

因为一个奇妙的机缘，少年怀特搭乘了赴阿拉斯加商贸考察的轮船，度过了四十天在海上漂流的“非凡岁月”。为了生存，纯粹的生存，他拿出了一个年轻人的所有“本钱”，好身体，抑制不住的热情，和并不特别在意的“面子”，而最终领悟：“暴风肆虐时刻，思想是不可能的，未来给大风和波涛卷去，我终于生活在当下，而当下如此辉煌——丰富，美好，令人敬畏。”

“活在当下”的年轻怀特先生刚返回西雅图，就与朋友霍华德·库什曼驾驶一辆敞篷T型福特车，一路做工，重返东部。他们的零碎活计包括在咖啡馆弹钢琴、堆草垛、销售蟑螂药、卖文给当地报纸。对T型福特车的技术分析和情感变迁，后来都归入了他的随笔名篇《别了，我的最爱！》中。

长达八年的漫长精神“流浪”后，以一篇文章为契机，怀特成为刚刚诞生的《纽约客》杂志的一员，之后的事情众所周知，怀特与其志同道合的同仁们一起，将《纽约客》塑造成圆熟、诙谐、高雅的文学杂志的典范，而《纽约客》也成就了他的职业生涯。

他所有的思考，都是基于一个亲身参与者的实际感受，并且，在攸关重大的问题上，他也保持了幽默与严肃之间的出色平衡。怀特的讴歌与赞美，都发乎真心；而辛辣与嘲讽，是出于善意。

踏实的生活带来丰富的感受，而真心与善意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怀特。他的随笔篇幅常等同于中篇小说，读来却毫无枯燥之感，反倒比虚构的故事更要步步惊心。在看似细碎的叙述中，暗藏着生活本身的逻辑，只有慢慢阅读，才能愉快领会那妙不可言的布局。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人类的旅行与生活方式从未停止过更新，只有在风沙星辰中寻找真理的他们，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点点改变。□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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