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芝镇说》（19）牛二秀才

第二章壮怀激烈

牛二秀才

来人是芝东村的牛二秀才,大名叫牛景武,也是我爷爷公冶祥仁和芝里老人的好友。牛二秀才比我爷爷大六岁,可看上去却比我爷爷年轻,他练过八卦掌。

临来前,牛二秀才换了双千层底鞋,脚步很轻。他夹着一摞烧纸,提着一壶芝酒。

当年牛景武的哥哥牛景宏考上了秀才,他自己没考上,却沾了哥哥的光,就被叫成了牛二秀才。芝镇人爱给人起鬼名字,也就是外号。鬼名字有惯性,往往取决于老大。如果老大鬼名字是门神,老二就是二门神,老三就是三门神,老四就是四门神。鬼名字五花八门。芝镇有个小孩调皮,在猪圈里烧头刀韭菜吃,一阵风过来,把猪毛给烧了,那猪疼的呀,一头把小孩拱到猪圈下栏里。小孩就有了外号烧头刀韭菜,他二弟呢,就成了二烧头刀韭菜,三弟叫三烧头刀韭菜。叫着叫着,成了大烧,二烧,三烧。这不,哥哥是牛大秀才,弟弟就成了牛二秀才,简称牛大、牛二。芝镇人几乎每个人都顶着个鬼名字。鬼名字一叫就是一辈子,像贴在肚皮上的狗皮膏药,揭都揭不下来。

雪夜的浯河边,芝里老人、牛二秀才和我爷爷三人悲愤地跪在雪地里哀悼陈珂壮士。芝里老人和我爷爷的胡子耷拉到雪上。独独牛二秀才下巴干净,这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干脆利落。

拍打着身上的雪,三人站直了说话。

芝里老人说:“景武啊,你虽担了个秀才鬼名字,却干了秀才干不了的几个大事。”

“惭愧,惭愧!要是我再年轻十岁,我不会看到陈珂被活埋,我得把厉文礼的脖子拧断。”牛二秀才一跺脚说。脚下的雪有半尺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芝里老人说的牛二秀才干的事儿,一是八年前,在浯河跟儿子牛兰竹、女儿牛兰芝组织了一场万人抗日大会。二是五年前,放跑了芝东村的四个大闺女(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女儿牛兰芝)。她们一气儿跑进了沂蒙山。牛二秀才被土匪张平青弄去关了二十多天。这事儿轰动了整个芝镇。

牛二秀才说:“芝里老,公冶大夫,让我心里难受的是,抓陈珂的,是我的学生孙松艮。他本是护送陈珂的,却当了叛匪。看我这师傅咋当的,教出了个孽种!”

我爷爷说:“也不能那么说,你也教出过好学生呢,比如赵俪生。”

弗尼思对我说:“赵俪生是个奇才,头一年考了北大,学校不让调喜欢的专业,退学；第二年再考,考了清华。赵俪生最终成了历史学家,臧否学人,口无遮拦。毫不客气地点评过郭沫若、俞平伯、朱自清。他用京剧《打棍出箱》里范祖禹一句唱词概括自己一生:‘我本是一穷儒哇——太烈性!’喝了一辈子酒,遭了一辈子罪。”

芝里老人说:“赵俪生的品性,受你影响。他到山西打游击,临走前跟我畅谈了一夜。他把苏东坡的话当做人准则,那话是:‘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还有一句是《世说新语》\‘品藻’部分里的话:‘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可见他是一个心直口快、我行我素的人。”

牛二秀才说:“芝里老,这些话是我教给他的,我当时一门心思想‘教育救国’。我佩服教育家杨昌济先生,他的一副对联至今记得:‘自避桃源作太古,欲栽大木拄长天。’遗憾,不才的我栽了孙松艮这么一棵毒株!”

在芝镇,牛二秀才越叫越响,牛景武的名字却越来越生疏。别人一叫秀才,牛景武脸上就油油地直冒汗。后来,索性再不念《四书》读《五经》。牛大秀才在芝北村给财主家当私塾先生,教的是“之乎者也”。牛二秀才呢,在本村办小学,学屋里挂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书本是“人、手、足、刀、尺、马、牛、羊、鸡、犬、豕、大山、小石”。牛二秀才的小学刚办了不到俩月,就被哥哥牛大秀才领着反对新学的人给烧了。牛二秀才伤心的是,哥哥不该烧了他的课本,那课本都是他从天南海北搜罗来的。他又气又着急,可毕竟大秀才是自己的哥哥,不能撕破脸皮啊。他不死心,便将自己分家分到的门前一块二分九厘场院地捐献出来,作为办学屋的基地。芝东村二百多户穷人家分头出力,半年之内又盖起了五间草坯的小学屋,还把门前的两棵楸树杀了,做了学屋的课桌。

开学那天,牛二秀才请了芝镇的开明绅士来参加典礼,这里头就有公冶大夫和芝里老人。刚入学的半大小厮,穿着新做的一身制服,看上去也很像个样儿。为了纪念学校开学,牛二秀才还到芝镇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

芝东小学的校名是谁题的?说出来你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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