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我的恋乡情怀

□赵丰

我对故乡的情怀，是从黄豆开始的，回忆起童年的点滴片断，如粒粒黄豆铺满心海。

童年的一天，奶奶从锅里捞出一串煮熟的黄豆，还冒着热气。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从锅里出来的，就能吃。我伸出舌尖，眼巴巴看着奶奶，她却不急，等热气散尽，才剥出一粒塞进我的嘴里。用牙齿嚼着，甜绵，很好吃。那天，奶奶让我吃饱了肚子。

小时候家里穷，总是肚子饿，一粒黄豆下肚，这就永远忘不了。以后，我又吃到了稀饭锅里下的黄豆，依旧甜绵，用牙齿嚼碎，恋恋不舍地咽进喉咙。有了那些黄豆，我喝稀饭的速度变得缓慢。奶奶笑呵呵的：“啊呀，我的孙孙吃饭都斯文了，长大一定是个教书的先生呢。”

黄豆的吃法，奶奶总是变着花样。家乡人午饭喜欢吃糁子面，奶奶做的糁子面总少不了黄豆，做法是先烧开水，将黄豆下到锅里，烧开几滚，一手拿勺子，一手把沙粒般的玉米小颗粒均匀地撒入锅内，撒完后继续搅匀，然后再沸腾五六次，黄豆和玉米糁快熟了时下进野菜和面条。

玉米糁、黄豆、面条、野菜，四者结合在一起，成为我童年的美食。对我来说，这个美食，黄豆是万万不可缺少的。然而，那时黄豆毕竟稀少，到了开春，家里存的黄豆就完了，如果那天的糁子面里没有黄豆，我就发脾气、拒绝吃饭。奶奶心疼我，总会从这家那家借来几把黄豆下进锅。舀饭时，她总是先给我舀，将锅里仅有的几粒黄豆盛进我的碗里。

黄豆还能炒着吃，喜欢听奶奶在铁锅里炒豆子的那种声音，一锅的豆子好像在吵架似的，争着抢着爆响。吃炒黄豆，放一粒在嘴里，“咯蹦”一声，脆响，感觉真爽。

那时，我们家住在古城长安之南的秦渡镇。镇子的东边，绕着城墙流着沣河的水。到了少年，我晓得了，奶奶给我吃的黄豆，就生长在河岸两旁的泥土里。

在我的家乡，黄豆是夏种秋收，随着玉米一起下种、成长、成熟，因此我总是渴望着秋天。黄豆很少单独种一片地，大多是插播在玉米田，豆蔓绕着玉米秆生长。一放学，我就钻进玉米地里，看黄豆的芽芽从泥土里出来了没有，观察它长出了几片叶子、结出了几枝豆角、豆角鼓起来了没有。我注意到，它的叶子宽宽的，黄色的，鹅蛋一样的形状，上面还有很好看的脉纹。我常常抚摸着它的叶片，毛茸茸的感觉，很舒服。它的豆角里包裹着两个或三粒黄豆，像两三个胖娃娃，那圆嘟嘟的样子，让我喜不自禁。有时我猴急，不等豆粒饱满成熟，就剥开豆角的皮，把嫩嫩的豆子塞进嘴里，一股清香的味儿。再往后，我就舍不得吃它的嫩豆了，只是期盼它快点饱满起来，让奶奶下锅里做成美食。

珍惜一件凝聚情感的物品，对人生来说，并不是一件虚无的事情。跨进大学的门槛，我就很少吃到黄豆了，四年大学生活几乎就没见过黄豆的影。街上的食堂面食不少，可是一说黄豆糁子面，人家就摇头不知为何物，偶尔在小巷深处看见有人在炒黄豆，一口铁锅架在街头，锅下是火焰，倒进白生生的黄豆，用一个铁铲子来回搅动。看着看着，我就走了神，忘记了脚步的移动，奶奶的身影忽地就闪过脑海。等到醒过神来，便大步流星地过去买上一大包，急不可耐地朝嘴里塞进几粒，黄豆与牙齿的磕碰，宛若心灵撞击在故乡的大地上，激荡起满腔的乡愁。带一包炒黄豆回到宿舍放在床头，一上床便捏上几粒在嘴里咯嘣，吃上好多日子。有了黄豆，我的心就安定下来，不再羡慕那些富贵人家孩子在校外的酒店里喝酒吃肉，享受鱼虾海鲜。我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够吃上黄豆，就已心满意足了。

我参加工作第三年，奶奶就过世了。每次回家，母亲做的第一顿饭便是黄豆糁子面，早晚的稀饭也忘不了下些黄豆。甜绵的黄豆味，令日渐浮躁的心安静下来，睡觉沉沉的，总是自然醒。每次离家前夜，母亲都会在锅里炒黄豆，用袋子装好，塞进我的包。带着母亲的炒黄豆上路，我的心里就一片温馨。远远的一回头，看着母亲还站在家门口目送我，鼻子就有点酸。

如果是秋天，我会去沣河旁的田野里寻找黄豆的踪影。现在，玉米密植了，黄豆很难跻身于玉米地里，但冷不防会有一片黄豆田呈现在眼前。与一片黄豆在家乡的河流边相遇，是冥冥之中的约定。我蹲下身子，摸摸它的枝干、它的叶子、它的豆角，什么也不用想，只是沉浸在童年和少年的回忆中。德国哲人尼采这样说过：“寻找的人容易迷失。”在沣河旁寻找黄豆，我的意识陷入了迷离中，常常就忘了回家。五十岁后，我终于明白，对于黄豆的思念，其实是一种乡愁。于我而言，乡愁就是这一粒粒的黄豆。

喜食黄豆，我就了解它的营养和药理。它富含异黄酮，可断绝癌细胞营养供应，还含有人体必需的八种氨基酸、多种维生素及多种微量元素，可降低血中胆固醇，预防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硬化，还可以美容。黄豆内含亚油酸，能促进儿童神经发育。我们吃的豆腐、豆浆、豆腐乳，也是用它加工而成的。它的药理价值是：健脾利湿，益血补虚，解毒，用于防治脾虚气弱、消瘦少食、贫血、营养不良、湿痹拘挛、水肿、小便不利、寻常疣等病症。

乡愁总是与泥土有关，依然记得奶奶说过的话：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对身体都有好处，多吃黄豆，骨头就长得结实呢。成人后，我便晓得了黄豆补钙，它是高蛋白食物，含钙量很高，富含赖氨酸和易被人体吸收利用的铁。

我的乡愁，一头连着奶奶，一头系着黄豆。两年前我退休了，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家乡住上一段日子。奶奶睡过的土炕还在，残留着奶奶的气息，伸出舌尖仿佛还有黄豆的清香。回家闲了几天，突然萌生种一片黄豆的想法。麦子收了种玉米时，父亲在自家的田里留出了一分多地，让我亲手洒下黄豆的种子。几乎每天，在曙光初露的时刻，我会开启屋门，穿上一身布衣，装扮得像个农夫，兴致勃勃地去观察黄豆的出苗和成长，为它们浇水、除草、施肥。我当然不可能一个秋天都守在故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逼我回城。好在父亲替我操心，这才没有荒芜了那片黄豆地。秋到纵深，那片黄豆就结出了豆角，然后在阳光下、雨声中渐渐成熟。秋天里收了黄豆，在阳光下晒了几天，父亲用连枷把豆子赶出来，铺满小院的水泥地。粒粒黄豆，触摸着我童年的记忆，滋润着我的恋乡情怀，伴我完成生命的旅程。

一个人总得有些故乡的牵挂，一碗黄豆玉米糁，一把炒黄豆，能让我找回舌尖最初的味道，拥有乡愁的感觉，余下的生命就不至于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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