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萨利

□刘睿

十几年后的《萨利机长》中，他对于英雄也不那么客气，他认为只有英雄能打开自己，所以，萨利身上的光环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享受鲜花与赞美，就要忙着自证英勇与无私，完成了为自己还原真相的另一层英雄之举。

脱掉牛仔服、拿起导演筒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至今没有败笔。

老牛仔更喜欢讲述“王子和公主结婚之后”的故事。他是一个聪明的导演，目光犀利而毒辣，《廊桥遗梦》拾起了一朵中年的浪花；而《百万美元宝贝》里，百万美元不值一提，宝贝也不曾被谁“宝贝”。

在如金属一般冰冷的光线中，玛吉挥舞着拳头，一次又一次将对手击倒。观众的欢呼仿佛麻木地存在，在镁光灯下，撞击声中，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更不消说，那些被击溃的失败者。

拳击是一项残酷的运动，老迈的弗兰克与孤单的玛吉却从彼此身上找到了如同至亲一般的慰藉。二十年前在拳击比赛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艾迪试图劝说玛吉放弃拳击，但弗兰克与玛吉已如此依恋于冷酷的拳击给他们带来的温情。

那个偷袭玛吉的女拳击手是那样地害怕失败与落寞，而弗兰克害怕的，是失去从玛吉那里得到的如同女儿一般的爱，玛吉害怕的，是弗兰克那慈父一般的身影突然消失。

他们成了彼此的宝贝。

为了名与利，付出代价几何；风光的背后，有多少不堪回首。电影对于运动、比赛、胜负的叙述，始终冷静而克制。艾迪仿佛最清醒的画外人，但只指点迷津，并未干预剧中人的选择，而是冷眼旁观他们自己去摔打，去体验。

两个宝贝最终必须一同面对惨痛的失败，而玛吉也终于听到了那一句梦寐以求的“我爱你”，看见世间有真正为她流的泪。两个冷漠而固执的人，因为拳击这个更加冷酷的事物的联结，发生奇异的化学反应。

这是老牛仔打开所谓“成功”与“价值”的方式。十几年后的《萨利机长》中，他对于英雄也不那么客气，他认为只有英雄能打开自己，所以，萨利身上的光环转瞬即逝，还没来得及享受鲜花与赞美，就要忙着自证英勇与无私，完成了为自己还原真相的另一层英雄之举。

2009年1月15日，前美国空军飞行员切斯利·萨利·萨伦伯格执飞全美航空1549号航班，从纽约飞往北卡罗来纳州。这架空中客车A320-214飞机起飞爬升过程中遭加拿大黑雁撞击，导致两具引擎同时熄火，飞机完全失去动力。切斯利·萨伦伯格确认无法到达任何附近机场后，决定于哈德逊河河面进行迫降，最后155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生还，萨利机长成为最大的英雄。

如对于一切突发事件的报道，新闻止于风平浪静，大多数人对于萨利的认知，止于迫降成功，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考验，或许萨利对于自己的认知也是片面甚至迷茫的。

紧急迫降的画面如新闻语言一般简约克制，一场联合救援中多部门有条不紊的配合，展现了一个成熟社会的应急反应能力，带给观众的是化险为夷的心安，并没有人为去制造更多的惊心动魄。

但故事从这里才真正开始。

从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对萨利的调查开始。

当攸关生命的危机圆满化解，人们开始恢复质疑与追究的能力。一系列问题以不逊于加拿大黑雁的撞击力直指萨利：水面迫降风险极高，是否有更好的选择？能否按塔台指示飞回机场？飞机数据显示左引擎仍然可用，迫降决定是否有误？

萨利有家难归，事实上已被媒体包围的家中也不再是安逸的避风港；他成了一个不再有隐私的人，生活中的一切细节，包括家庭关系、个人投资等等，都在闪光灯下曝露乃至放大。平凡家庭中都可能存在的恼人琐事，此时却一一成了萨利有口难辩的不利因素。

风向瞬间调转，终极问题无可阻挡地来到：萨利机长，你究竟是英雄还是骗子？

此时连观者都会对萨利遭到的“不公”待遇而忿忿不平，而电影中已然两鬓苍苍的资深机长只能孤军面对这一场比迫降哈德逊河更为艰难的考验，副机长艾伦是他唯一的盟友。

委员会占据了几乎压倒性的优势：20台机器模拟所有数据和飞行对话，又通过飞行员再做同样的人工模拟，都显示机长本可顺利将飞机开回纽约机场。如果推论成立，萨利不但不是英雄，还可能被吊销执照，失去养老金。

但貌似冷酷傲慢的委员会并非俗套的“反派”，观影人慢慢理解了他们的吹毛求疵与“无事生非”。毕竟，如果可以选择，谁都想要略显平淡但更平安的飞行，而不是与英雄一起体验生死时速；毕竟连萨利，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出了最佳选择。

与其幻想007或蜘蛛侠的空降，不如期待安全靠谱的保障。

对于萨利的质疑，便是对每位乘客公平的尊重。

排山倒海的压力落在萨利肩上，本该于迫降时刻便结束的风暴，重现于最后的听证会上。这是萨利最后的机会，在上一场风暴中他出色地掌控全局完成了任务，而这一次，站在风口浪尖的他，只能谦卑而审慎地去证明自己没有错。

一段时间以来自我质疑和自我肯定的煎熬中，他看见了人性脆弱与强大交织共存的复杂性，这也让他找到了解锁专业质疑的钥匙。机器模拟数据与当日实际操作中的差距只有35秒，那是人类反应的时间，它包括确认引擎状态、重启失败等等不确定因素，萨利艰难地找回了这曾亲身经历的35秒，便找到了其实并不完美的自己。是这35秒，让人类看见真实的自我；是这35秒，让英雄成为英雄。也是这35秒，让一场个人价值与公共利益的冲突得到理性的和解。

质疑与成就是一对势均力敌的伙伴，你能推翻多么强烈的质疑，就能证明多么强大的自己。

没有多少英雄有证明自己、找回自己的机遇，萨利的挑战，也是萨利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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