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头盖脸的头一句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局外人》的第一句就惊世骇俗，离经叛道。我想起了几部小说名著的开篇，都有类似的特点，劈头盖脸，啪的一下就在读者心中敲了一个难以消磨的印戳。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大学时代偶然结识的一位作家对我说的话。但对其含义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则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确，所谓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尽管如此，每当我提笔写东西的时候，还是经常陷入绝望的情绪之中。”（村上春树《且听风吟》）

《且听风吟》是村上春树“青春三部曲”的第一部，是作者语言风格、写作技巧和后现代主义艺术氛围的起源和雏形。这第一句含混其词的絮叨，包含的青春迷茫、惆怅与无奈，也正体现了小说的情绪和氛围。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一伙子人里面有我，名叫亚历克斯，另有三个哥们，分别是彼得、乔治和丁姆，丁姆真的很笨。大家坐在柯罗瓦奶吧的店堂里，议论着今晚究竟要干些什么。”（安东尼·伯吉斯《发条橙》）

《发条橙》中的几个烂仔应该是古惑仔的文艺祖先吧，怎么玩出花样成了他们时刻面对的难题。他们打架斗殴，喝酒嗑药，试图从虚无荒唐中寻找刺激和生活的意义，但正如作者所阐述的，“发条橙，貌似有着可爱的色彩和汁水，实际上却只是机械玩具，被神秘之手悄悄拧紧了发条……”

《发条橙》的粗俗口语，嘲弄侮辱着书面文字最起码的规则与优雅原则，让人心惊肉跳，却又欲罢不能。《麦田守望者》的开篇也是一副顽劣不羁的少年口气。

“你要是真想听我讲，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样度过，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卫·科波菲尔式废话，可我老实告诉你，我无意告诉你这一切。”（塞林格《麦田守望者》）

小说讲述了一个16岁少年被学校开除后，在极度压抑、颓废、矛盾中度过的几天经历，酗酒、功课压力、精神压抑、性行为等。这个正统眼光中的反面教材却有着非凡的号召力，后来人们流行把鸭嘴帽反戴,正是由于模仿小说里面的主人公霍尔顿·考尔菲德。

霍尔顿·考尔菲德会非常适应《北回归线》中的环境。

“现在我住在波勒兹别墅，这里找不到一点儿灰尘，也没有一件东西摆得不是地方，除了我们，这里再没有别人，我们死了。昨晚鲍里斯发现他身上生了虱子，于是我只好剃光他的腋毛，可是他还是浑身发痒，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居然还会生虱子？不过没关系。我俩，我和鲍里斯也许永远不会彼此这样了解，若不是靠那些虱子。”（亨利米勒《北回归线》）

亨利·米勒在书中追忆他同几位作家、艺术家朋友在巴黎过的乌七八糟放浪形骸的一段日子，满是超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的夸张、变形的细节描写。老实说，正经的读者会为自己下半身的生理反应而羞愧。这样的难堪在读《洛丽塔》的时候可能也会出现，但即便出现也会隐秘优雅得多。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在早晨，她就是洛，普普通通的洛，穿一只袜子，身高四尺十寸。穿上宽松裤时，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丽。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雷斯。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纳博科夫《洛丽塔》）

第一句几乎就是《洛丽塔》的全部。纳博科夫在小说中曾引用一位诗人的话说，“人性中的道德感是一种义务，而我们则必须赋予灵魂以美感。”是的，堕落的情欲，也刷上了一层华丽的诗意的金粉。

这几部小说的开篇，没有传统小说约定俗成的套路，甚至连开门见山的“门”也没有——“门”就是山的一部分——第一人称，絮絮叨叨，鸡零狗碎，卑微琐细，其准确描述出的小说主人公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即为全篇的主旨或是风格基调，其后的铺陈演义不过是重复、丰富、烘托与强化。整部小说像抽象画，看似杂乱无章，但你若盯着不放，或许会忽然醒悟，原来，我们宁愿用精彩故事与离奇情节来蒙蔽自己的感受，我们习惯于漂浮在生活的表面，但我们今天有机会借助作品提供的氧气瓶，勇敢地做了一次有关生活真相的深潜。

上面提到几部小说中的《发条橙》、《麦田守望者》、《北回归线》和《洛丽塔》，都曾因为伤风败俗而出炉被禁（或不准在美国出版），经过打官司，甚至国会辩论才登堂入室，修得正果。这些小说名著对于后现代文学的贡献，类似于这些小说的第一句对于整部作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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