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与我之间隔着一道身份的枷锁

□本报记者 江丹

中国的父亲在为孩子忧虑什么？学区房，安家房？能不能找到好工作，能不能考上公务员？要不要做个诚实可靠的人，会不会在人情世故中吃亏？

在美国，有一位年轻的父亲，同样在为自己的下一代忧虑。他为14岁的儿子写下三封长信：“我希望你拥有自己的生活，一种远离恐惧的生活，甚至远离我。”

这位父亲是42岁的塔那西斯·科茨，他是一位黑人，即使他足够努力成为社会精英，他依然担心，只要种族偏见存在，他的下一代还是会因为身份而遭遇不公和不幸。

曾认为旅行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奢侈

这位父亲是42岁的塔那西斯·科茨，他是一位作家，或者说是成功的作家。2015年，科茨凭借写作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这是美国跨领域最高奖项之一，颁发给各个领域内具有非凡创造力的杰出人士。2016年，科茨入选《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

科茨为儿子写下三封长信，提醒他，在这美丽而残酷的世界，要做一个审慎而清醒的人。这些信以《在世界与我之间》的名字出版，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中文版本近期由译林出版社翻译上架。

科茨的经济状况和家庭氛围良好，他在文学界、出版界有着丰富的人脉，足以为孩子的教育和发展提供优质的资源，但他却对儿子的前途感到悲观，担心他会遭遇不公和不幸，因为他们是黑人，而且是生活在美国的黑人。“我不仅仅是个父亲，还是一个黑人男孩的父亲。我不仅仅是个丈夫，还是一个黑人女性的丈夫。”科茨在信中写道。

在刻意回避却无法回避种族偏见的美国，黑人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科茨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由于身处一种受压迫的状态，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可以见识到的东西太少，在那时的他看来，人生巅峰就是变成有钱人，住在市郊某个独栋别墅里，别墅位于蜿蜒小路的尽头，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建造树屋，上大学之前有资格迷惘一年。除此之外，他看不到任何更好的可能。

儿子六岁那年，科茨有一个跟妻子同去巴黎旅行的机会，可他认为那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奢侈，“就像把本应付房租的钱用来买粉色西服”。科茨不理解妻子的巴黎梦想，他只知道，身为黑人，就应该像大部分黑人那样低调、务实地生活，本本分分，规规矩矩。

科茨担心妻子在巴黎的身体安危，毕竟她也是一个黑人。可当妻子回来时，他在妻子眼睛里看到的是外面世界的无限可能。科茨向儿子写道：“听你母亲说，我才知道，法国不是一个幻想之地，而是一个真实的地方，那里生活着真实的人，他们有不同的传统、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审美。”

妻子带回来她在巴黎拍摄的各种各样的门的照片，科茨在他们位于哈莱姆区的狭小公寓里仔细端详它们。科茨对儿子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我甚至都没想到可能会存在这么大的门，可以在世界的某个地方随处可见，而在另一处难觅踪迹。”沉重的过去非其所愿

在看到那些门的照片七年之后，科茨拿到了他的第一本成人护照，他终于也想跳出黑人身份带给他的拘束，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科茨对儿子坦言，出发之前，他很害怕，因为他还不熟悉法语，不知道法国的习俗，他独自前往，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登上飞往法国的飞机，对他而言却像是登上了星际飞船，“飞船起飞，冲入黑暗，冲过天空，冲过巴尔的摩西区，冲过纽约，冲过我所熟悉的所有语言和人群”。

科茨说，这种突破自我身份束缚的改变，虽然伴随着痛苦、尴尬和困惑，但在他生命中却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实。

那是一个星期五，他住在巴黎第六区的一家酒店，他没怎么想到过法国贵族、建立了耶路撒冷的鲍德温，也没怎么想到过萨特和加缪，甚至有可能路过了文人墨客聚集的花神咖啡馆或者艺术家们喜欢去的双叟咖啡馆都未可知。对初到巴黎的科茨来说，这些法国名声久远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巴黎，他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跟其他人一样自由自在，他的肤色，他厚厚的嘴唇，他宽大的鼻子，并没有招来别人的另眼相看。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非常奇妙。青少年在咖啡厅聚会。学生在街头踢球，背包放在一边。年长的夫妇穿着长风衣或者夹克衫，围巾随风飘扬。二十几岁的人们在一幢幢楼里倚窗而立，看上去又美又酷。这让我想起了纽约，却少了那些轻微而无处不在的恐惧。”科茨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

科茨告诉儿子，在巴黎，人们走在街上不需要身披铠甲，他也不需要，他融入这种城市氛围，就像黄油熔化在锅里，所有自然权利所言说的基本需求，都在彼时彼刻得到超越。

游走在巴黎街头的科茨，仿佛听见同为黑人的美国说唱音乐人Big Boi在大声地唱：

我就是这样一名选手，我的牛仔裤烫得笔直。

我穿着一件全新的白T恤，我的球帽帽檐指向偏东。

在巴黎，他还像一个正常的普通人一样在餐厅吃了一顿正常的普通饭。他一遍遍地麻烦服务员，但没有受到对方的任何埋怨和不屑。他喝了酒，吃了牛排，吃了骨髓长棍面包，吃了鹅肝，喝了浓缩咖啡，还吃了甜点，他用尽了自己所有想得起的法语，努力告诉服务员，这一餐好极了。服务员却体贴地用英语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你吃过的最好的一顿？”离开餐厅时，科茨感到身轻如燕。

在巴黎人与人之间轻松而且舒适的相处关系里，科茨意识到，黑人时代传承的锁链的重量，他的身体被黑人历史和黑人政策限定在了一个特定区域，有些人成功逃脱了，而他却在里面待了太长时间。

科茨在信中跟儿子说，他坦坦荡荡地坐在巴黎的一个公共花园里，不用担心自己的黑人身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也不会给别人带来不适，只是尽情地坐在那里，那其实是他喜欢的事，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巴黎人经常如此一般，他“多希望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多希望自己的过去不是浸泡在恐惧中”。事实上和记忆中的沉重过去，非其所愿。

现实世界枷锁沉重

对一个黑人而言，摘去这道身份枷锁是相当困难的。他们无法忘记过去，他们确实遭遇过不公和不幸。科茨的名字塔那西斯的意思便是“黑人的土地”，他的父亲曾创办专门出版非裔美国作品的黑人经典出版社，他的成名作——发表于2014年的长篇文章《赔偿案例》，揭示黑人在近4个世纪前被贩卖到美洲大陆后所遭受的掠夺和杀戮。这篇文章之后，科茨成为美国种族问题的权威人士。

科茨从出生伊始便被戴上了黑人枷锁，他为由身份而来的遭遇感到愤怒。“在我年轻时生活的巴尔的摩，作为一个黑人就要赤裸裸地面对各种恶劣环境——枪支、拳头、刀械、毒品、强奸和疾病。”科茨写道。

有些黑人会努力挣脱枷锁，改善自身的境遇，同时希望为下一代创造优越的生活，以让他们减少不公和不幸的遭遇，但是科茨发现，这些努力有点徒劳。科茨的大学好友——普林斯·琼斯——一位黑人医生的儿子，一位全优生，在去探望他的未婚妻时被警察开枪打死，因为他被怀疑贩卖毒品。小琼斯的母亲是一个黑人农民的女儿，她历经艰辛成为著名医生，提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为子女提供舒适生活，却无法改变人们对其黑人身份的猜忌，他的儿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优秀而避免警察的子弹。

“普林斯·琼斯的遭遇让我恐惧到极点。如果他，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社会精英的孩子，‘加倍优秀\’信条的守护圣徒，都难逃厄运，谁还能逃脱？”科茨对儿子说，这也正是他想要给儿子写信的原因。只要种族偏见存在，不管一个黑人有多优秀，有多努力，他都面临身体被摧毁的危险，他都不可能得到白人的平等相处。

《在世界与我之间》流露的情绪是悲观的。科茨在一次访谈中说，他是一名作家，没有义务对任何事物都显得充满希望，“如果你们所有电影和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好人不折不扣地取得胜利，那你们的文化在关于现实世界的问题上就是不诚实的。我的工作就是面对真实，发现我能发现的，并尽量诚实地把我看到的描述出来。”

现实世界里哪有那么多合家欢和大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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