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的世代忧伤 俞耕耘

一位31岁的年轻——J.D.万斯，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乡下人的悲歌》。他既非名人政要，也非富豪大亨，这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我们不禁会问：凭什么耗费时间去阅读一个陌生作者的过往人生？我很好奇，为何美国政界、企业界、学界和金融界人士都对此书赞赏有加？作者“仅有的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一段幸福的婚姻、一个舒适的家，还有两只可爱的狗。”这看上去，就像稳稳的“小幸运”。

然而，读完此书，你会明白，万斯重新定义了“不凡”。它不在于取得成就的大小，而要看你是在何种境遇下获得了成就。因为，家世显赫的贵族中，走出一个文化精英，并不稀奇；就像不缺资金的富二代，创业成功，顺理成章。但是，像作者这样来自阿巴拉契亚山区，祖辈世代都是“乡下人”，最终摆脱可怕的贫困、混乱的家庭，成了光鲜的耶鲁法学院毕业生，才算实现了“跳出命运轮回”的不凡。《乡下人的悲歌》之所以取得成功，源于它既是对个人、家族历史的深情回望，更是对一个社群、阶层价值的沉重检视。这部非虚构作品处处充溢着私人体验的切肤之痛，寻根探源的问题意识。

万斯以黯淡无光的童年，祖辈父辈的挣扎说明了从蓝领到白领，从白人工人阶级到中产阶层飞跃的疼痛代价。其实，阶层的上升流动，不光是作者家族成员的一个“美国梦”，它又何尝不是我们当今社会“寒门”渴望跻身精英阶层，试图改换门庭血统的热望？这本书给人的教谕是：“阶层固化”的症结并非只是社会不公的单向结果。作者发现了美国“乡下人”和“穷人”的天然联结关系。祖辈的乡下观念、价值造成了世代遗传，并且随着他们谋生的移民潮，向北方、中西部新的工业城镇、社区扩散迁移。他们只相信“运气”和“天才”，被一种简单命定的决定论所束缚。在他们眼中，任何成功不过是随机的好运气和夸耀的脑袋瓜。

在作者母亲身上，就集中了美国白人工人阶级所有的“致贫”因子：辍学、早孕、混乱的私生活、吸毒、药物滥用、酗酒、家庭暴力。让万斯和姐姐感到前途黯淡的，不只是单亲的先天不足，更源于母亲流水般换着男友、老公。不稳定的家庭关系，火药桶似的家庭氛围造成了不安全、不可靠的幻灭绝望。这让人想到伍尔夫曾说，女性写作需要“一间自己的房子”。蓝领阶层的儿童需要的或许就是“爱与稳定”的环境。万斯之所以最终成了“幸运儿”，在于外祖父母的守望之心，灌输了第一代乡下人强烈的忠诚、正义和荣誉。

隔代教育并不一定造成必然的失败，只要祖辈充当弥补父母的缺位，扮演好启蒙的角色就能促成成功。外祖父坚信“我”必定能够打破穷人的永恒之链，用脑力“升级”祖辈的体力创造。外祖母指引了“我”摆脱糟糕生活的努力方向。在万斯看来，祖辈的移民只是改善了家族经济状况，逃离了可怕的贫困，但在意识言语和行为上，依旧保留了第一代“乡下人”的易怒、粗鲁和激情。《乡下人的悲歌》告诉你，阶层上升怎可能在一两代间一蹴而就，它总是伴随着疼痛的代价与悲情。相比作者的不凡，不少美国白人蓝领依旧没摆脱“穷人思维”的弱点：好逸恶劳的吃福利，不愿直面现实的抱怨回避，不重视家庭教育的放任自流。穷人输在了恶性循环的起点上，他们沉沦在贫困的泥淖里，从没有独立的理性，自己都是需要照管的“巨婴”。

作者的回忆纪实，何尝不是一种社会调查的“取样分析”，他把个人家庭的叙事融入了更为宏大的社会评论中。虽然，它不是《街角社会》那样专业的社会学研究，但却显露了一种难得的社会学意识。万斯以一个“局内人”的归属感，写出了理解的同情、惋惜的感伤以及直面劣根的批判。他的优秀绝非给你传授了什么成功密钥，灌输了什么励志鸡汤，更不在于指出了美国白人蓝领的出路和解脱之道。相反，他让我们拥有“理解”自身，直面人生，思考社会症结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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