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耶茨的孤独

孙婷

世界上有两类作家：出名的和不出名的。而不出名的作家也分两类：一类是他的才华也许从事文职工作能胜任，偏偏在写作上却只是个蹩脚的编故事的人，无论他自己说得多么兴奋，读者只能傻傻地在一旁，看他唾沫乱飞。另一类是有着任何人不具备的写作天赋的小说家，却因为这超前的思维意识和伟大灵魂，不被同时代的人理解。后者之中，理查德·耶茨应算一个。

耶茨和卡夫卡的文学气质十分相像。照片里的耶茨文质彬彬，头发恰如其分地在头顶偏分开来，整齐安静地贴在那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额头——一个暗示着聪明的宽阔额头，分散了人们对他五官的打量。和卡夫卡一样，耶茨也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与卡夫卡相比，还流露出些许孤独与冷傲。卡夫卡的眼神太过柔弱，面对耶茨，我们不必贩卖自己的同情心，因为他虽然孤独，但不需要同情。

耶茨笔下的人物是那么渺小、卑微：整日奔波劳顿的出租车司机；得了结核病被家人排斥在生活之外的父亲；被老板炒鱿鱼的小白领；做着作家梦的报社小记者；努力尝试与学生沟通的女教师……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命运却在最初宣判了他们一辈子注定的、无可更改的失败。耶茨曾亲口说过：“我想我对成功人士不太感兴趣，我想我对失败更感兴趣。”作为美国“焦虑时代”的忠实记录者，耶茨的一生仿佛是他笔下人物的浓缩版。面对耶茨的履历表，没人会慷慨地给予他“成功人生”的评价。他本身就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当一个人一辈子都与失败如影随形之时，他如何写出徐志摩那样风花雪月的诗歌？

人生的失败，却成就了他的文学地位。实际上，耶茨的处女作长篇小说《革命之路》一经推出便反响热烈，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十一种孤独》则被誉为是“纽约的《都柏林人》”。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迅速被人遗忘。或许和他的孤独有关系。他的心仿佛是阳光照不进去的地方，一生的大多时光被失败笼罩。偶尔的荣耀对一颗尘封已久不见明亮的心来说，似是杯水车薪。

耶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一个安静的写作者。他只写他知道的，他感同身受的，他刻骨铭心的体验。他只写和他一样的普通人。他写我们的卑微，写我们的可怜，写我们在历史长河中的不值一提。《复活节游行》里萨拉和艾米莉两姐妹在互相羡慕中走向各自人生的失败。萨拉羡慕受过高等教育的妹妹艾米莉能够主宰自己的生活，有爱和选择的自由。然而艾米莉却在40多岁的时候依靠救济金活命，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艾米莉羡慕姐姐有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却不知萨拉每天都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度日如年，酗酒致死。每个人都有人羡慕，每个人也有着心里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每当我们掀开一角窥探这阴暗处时，因人生失意带来的孤独感油然而生。这便是事实的真相。面对孤独，有的人在宗教中获得了安抚，有的人在家庭中获得了同情，然而孤独不会消失，它的暂时退却是为了与我们永恒相伴。我们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匆忙了许久，究竟是为什么？想要什么？正是不能听到他人的声音，我们与他人有了隔阂；正是不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们与自己也有了隔阂。这不是耶茨的孤独，这是所有人的孤独。

耶茨把孤独写进作品里，带着疲惫的身体和受伤的心悄然离开世界，而我们仍将继续承受孤独的伤痛。在耶茨的文字世界里，孤独和隔膜没有包装上华丽幽默的语言，他用简洁直白的文字讲述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体验。然而他的文字有一种魔力，会让你在看完最后一个字时，内心翻腾出难以名状的情感。耶茨就是那个用文字的力量撕扯人心的作家，“它可能会让你流泪，但绝不会真正伤害你。”

写作是耶茨存在的唯一理由和灵魂深处的信仰。写作支撑了他的生命，释放出积聚的压抑，让他坚持走完痛苦的漫漫人生路。这样一个在人们眼里看来失败的人，却始终没有放弃对文学的坚持不懈，这是失败，还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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