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牌》:烈火坚冰

□王文珏

【关键词】金像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女主演3月2日内地上映

真是一部好电影,力道极足的好故事。

它的足,不是足尺加二,不是不遗余力地给,而是洪水般默默积蓄,让力量在围挡的阻力中激发,寸寸凸显,几欲滔天。

女儿被奸杀,尸体被汽油焚烧,案件已过去7个月,米尔度日如年,警方却没任何进展。她从贫寒家中拿出积蓄,包下三块广告牌——“女儿被奸杀”“凶手至今逍遥法外”“警长威尔比,你到底在干什么?”红底黑字,巨大的触目惊心,立在小镇入口。

三块广告牌,像燃烧弹,燃爆了生活。警局里一帮老弱病残,混日子的混日子,种族歧视的种族歧视,没一个能办案的。警长威尔比身患绝症,谁都知道他时日无多,全镇人心齐刷刷站在警长这边,认为米尔成了疯子,不知进退。学校里,米尔送儿子的车被砸,警局里,每个警察都想冲上来揍她一顿,连牙医都想趁米尔治疗时给她点苦头吃。

米尔不管,成了一头愤怒的母牛,生命中的轴人。活着,就要问下去,这是能为女儿做的唯一的事,也是一个母亲的劫后余生。58岁的主演弗兰西斯凌冽无言,向后收瘪的嘴唇,不轻易饶过任何人。那有力的下巴,像一个真正的西部女人,可以随时一枪崩了你,也不吝惜崩了自己。

全镇和这个女人形成了掎角之势。一个母亲的悲愤抓住了一警局人隐秘的羞愧,一群警察的恼羞成怒抓住了全镇的“民意”,人们合起伙来试图揪住母亲内心毫无出口的悲伤,用各种方式教训她。每个人都和脚下的土地、生活的秩序、心灵的平衡深深绞缠在一起,每个人也都用最大的力气去伸张,去讨伐、惩罚,以至于彼此成为彼此的命运。双方的拉扯度极高,情绪分秒饱涨,推搡般你来我往中激发更野蛮的力量。

我的悲伤不能理解你的悲伤,我的愤怒不能理解你的愤怒。在这片狭窄的时空里,人人都用蛮力自说自话,彼此惩罚。罪恶找不到源头,悲伤得不到抚慰,愤怒得不到纾解,能够发泄使力的只有彼此。人们活在密闭罐内,被困的情感汹汹回旋。

导演麦克唐纳深谙黑色电影。在美国那些贫困的州镇,荒凉的广告牌沉默耸立,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故事中母亲买广告牌时,承包商告诉她,1986年婴儿尿不湿广告后,广告牌就一直荒着。斑驳的婴儿笑脸,流泪般的锈迹,像那些明亮并且“相信”的日子的墓志铭。导演用米尔绝望的挑战,貌似荒诞的坚持执拗,铺展着底层白人、衰败村镇痛苦的生活碎片。这种黑色坚硬又冷峻,让人们活得怒火万丈又苦苦哀求。

警长的自杀引发更高潮的撕扯。所有人把死因解读为不堪逼迫,暴力暗中窥视着米尔,广告牌也被烧了——母亲望着付之一炬的希望,疯狂地扑过去灭火。当她从火的跳动中看向黑夜,那一眼让人心惊,仿佛被剜到最柔软的地方——那是所有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永失我爱,无可拯救、无可抚慰的彻骨悔恨。

片行至此,走向互毁并非不可。但更有深意的故事,不会让一切挤压到底,黑到底。全片在导演手中起手无回,落子快速激烈,命运在互相绞缠中混沌黯淡。但最终,他在腥风血雨的顶点,轻轻下了一枚略带温暖的后手,那种极度憋屈后慢慢的释放,让人世间最基本的正义和情意,在最稀缺的时刻涓涓回灌。它比黑色更复杂,比痛苦更让人无声潸然。当所有洪水寻到一个闸口,人心纵使没有得到平静,却将得到希望和救赎。明月在天,清风吹叶,在某些此时此刻,情比无情更值得到来。

影片的震撼来源于故事,可它又不单纯是一个故事的胜利。它在故事的背后,翻涌起无穷的影子,折射进那些荒僻镜像。影片北美上映时正值特朗普上任一周年,故事讲述者用动人的黑色,遒劲的力道,讲述着光辉背面的土地上,人们是怎样相互推搡,又互相搀扶着,走过烈火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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