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拒绝时间

□江丹

姥姥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尤其爱讲她很久以前的那些故事，一遍又一遍。她总是说，她小时候有一条花裙子，很漂亮，穿着去给新娘子当花童，抢了新娘子的风头。她总是说，她小时候的那个家很大，有很多伯母婶子，也有很多哥哥弟弟，大家都喜欢她，给她割好看的头绳，戴好看的头花。姥姥的祖父思想很传统，不让家里的女孩上学，姥姥偷偷去上学，有一次差点被撞见，吓得中午躲在外面没敢回家，她的娘悄悄给她送去一块煮地瓜。

后来姥姥遇到了姥爷，姥爷的工作在哪里，她就跟着住到哪里。她第一次到姥爷工作的村子里时，烫着精致的卷发，围着干净的白围脖，推着一辆自行车，清爽干净，村里人见到，以为城里放电影的人来了。再后来，她需要养育3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一晚上都不得消停。那时候的粮食也紧张，领了粮食回来，筛掉里面的土，大概也剩不下多少了。那时候，姥姥亲眼见到邻居家一位老太太刮墙上的土吃，说可以杀掉肚子里的虫子。

再后来，姥爷工作面临的形势有些紧张，于是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回到老家。没有户口，也就意味着没有多少粮食。姥姥被大队里安排做赤脚医生，给抱恙

的村民打针、割脓，每过一段时间，还能借着进药的机会骑着大队的自行车进趟城。

孩子长大成人了，姥姥跟大队里要了块宅基地，省吃俭用，建了新房子。她老了，帮孩子带孩子，如果可以，她肯定愿意再帮孩子的孩子带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姥姥饱受病痛的折(，有时候疼得忍不住大叫，而且有些失智，几乎没有人能够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从医院回到家，再从家回到医院，如此往复。

姥姥生于1930年，这几乎就是她的一生。

在读迈克尔·夏邦的小说《月光狂想曲》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姥姥的故事。在书里，夏邦写了“外公”阿尔杰·希斯的一生。在夏邦设置的时间线里，希斯要比姥姥年长几岁，但他们依然有许多事件交集，比如他们都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的一生都被国家的前进轨迹所左右。

希斯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街头无所事事的游历中度过，从学校毕业后，他成为美国陆军工程兵团的一员，他为战略情报局工作，追踪一位纳粹科学家。二战后，他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过往的那些黑暗和荣光，似乎都与他无关。不可能无关，人们无法拒绝时间，无法拒绝成为它的见证者，这期间，总有人会被时代伤害。希斯的“一生见证了人类历史黑暗与荣光的时代，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美国太空探索的狂飙时期，再到‘美国世纪\’之暮，人生充斥着冒险与战争、情欲与真爱，目睹了科学的浪漫与残暴、人类创造性与毁灭性的力量”。在夏邦的笔下，这是外公希斯的一生，也是美国几十年的历史。

前几天，与朋友聊天，说起这几年的生育情况。朋友说，最近几年出生的那些小孩，如果可以，可能也要见证一个世纪。

一个世纪很长吗？不长，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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