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就是现在

今人在体验信息时代提供的各种便利时，也偶尔被进步太快的科技捉弄，常常会遗憾于亲爱的怀特先生不曾领略这急速行驶的时代风景，因而没能代表凡人写下机智幽默的“评语”，也会担忧习惯于慢慢生活与写作的他或许不能适应这个快的时代——那当然是庸人自扰了。

“随笔作者是些自我放纵的人，天真地以为，他想的一切，围绕他发生的一切，都会引起大家的兴趣。此人陶醉于他的事情，就像喜欢观察鸟类的人陶醉于他的郊游一样。随笔作者每一次新的出行，每一次新的‘尝试\’，都与上一次不同，带他进入新的天地。他为此兴奋。只有天生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才会如此旁若无人、锲而不舍地去写随笔。”

E.B.怀特于1977年在为自己的随笔集所作序言中称，他并不奢望随笔在二十世纪美国文学中能占有位置，因为它毕竟“不登大雅之堂”。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那些被他谦称为“自言自语”的随笔，那些不折不挠的“碎碎念”，超越了二十世纪而越来越为人所陶醉，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个怀特式的幽默。

身为作家的怀特无疑是可亲可爱的，阅读怀特的随笔，便如同阅读一个美国男人的一生，你可以从任何一篇文章入手，也不必拘泥于阅读的仪式种种，因为那些文章就像生活一样充满真实的欢悲，整饬与杂乱交替，他对它们进行了浅白的分类，如“回忆”、“消遣与癖好”、“书、人与写作”，没有任何深奥之处，你可以最本真的自己坦诚面对，一如怀特在书写时的姿态。

从那些慢条斯理的叙述中，时光被轻轻地掀起了一角。

回到二十世纪之初，男孩埃尔温与父母兄姊一起生活在纽约州的弗农山，居住宽敞舒适，生活安逸宁静，埃尔温熟悉小镇的一切，也在这里完成了全部学业。在这里，他读到了自己文学与艺术上的启蒙杂志——儿童期刊《圣尼古拉斯杂志》，并通过不懈努力获得了杂志寄来的金徽章和银徽章，当年杂志上的风云人物，后来在各个领域发光，并不常见面，但总能得知彼此的消息，因为大家都还在为一支钢笔或画笔而奋斗。“协会仍然是我们的白色翎毛，过来人知道戴上它是何等荣耀。”怀特在《圣尼古拉斯协会》中写道。

父亲并不阔绰，但他认为，每年夏天全家一起度一个月的假不算奢侈。于是埃尔温初识了缅因州的湖区，那繁盛的林木，农夫的房舍，来来往往的蜻蜓，和执著坚守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奠定了他日后的生活与写作态度。岁月了无痕迹，永不消失的湖泊和永不摧折的林木，让夏日好像没有尽头；岁月又确实在流逝，曾经，游客的抵达是村庄里的大事，而后来，人们悄无声息地开车进入，五分钟的时间，一切便安排妥当。时光亦真亦幻地穿梭在《重游缅湖》中，让读者随着已从男孩成为父亲的作者一起，心生无尽感怀。

男孩在寂静的小镇上，在城镇与湖区的穿梭间成长，每一年用十一个月的时间去期盼湖区的时光，而渐渐地，他也开始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向往——在某个女孩面前展现自己好笑的天赋与才能。一次偶然被姐姐拉去在舞会中“充数”后，他竟然异想天开，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发出了邀请，得到父母的许可后，一同乘坐火车去纽约参加广场饭店的茶点舞会，种种窘迫与危机，在多年后忆起时仍令人汗流浃背，《一个美国男孩的下午》，虽然字里行间都还在滴汗，却不妨碍顺便揶揄一下那姑娘的兄长如今的职业与德行。

埃尔温还算顺利地成为了职业人怀特先生，又一言不合就失业了，因为一个奇妙的机缘，他搭乘了赴阿拉斯加商贸考察的轮船，度过了四十天在海上漂流的“非凡岁月”。为了生存，纯粹的生存，他拿出了一个年轻人的所有“本钱”，好身体，抑制不住的热情，和并不特别在意的“面子”，而最终领悟：“暴风肆虐时刻，思想是不可能的，未来给大风和波涛卷去，我终于生活在当下，而当下如此辉煌——丰富，美好，令人敬畏。”

“活在当下”的年轻怀特先生刚返回西雅图，就与朋友霍华德·库什曼驾驶一辆敞篷T型福特车，一路做工，重返东部。他们的零碎活计包括在咖啡馆弹钢琴、堆草垛、销售蟑螂药、卖文给当地报纸。对T型福特车的技术分析和情感变迁，后来都归入了他的随笔名篇《别了，我的最爱！》中。

长达八年的漫长精神“流浪”后，以一篇文章为契机，怀特成为了刚刚诞生的《纽约客》杂志的一员，之后的事情众所周知，怀特与其志同道合的同仁们一起，将《纽约客》塑造成圆熟、诙谐、高雅的文学杂志的典范，而《纽约客》也成就了他的职业生涯。

婚后的怀特，与妻子一起展开了在“城”与“乡”之间自如切换的生活，农场让两人有机会躲避城市生活的喧嚣：怀特驾船出海，或忙着看护动物，凯瑟琳经营她的花园，阅读稿件。作为“缅因州历史上最高级的农夫”，他们打造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农场，有十五头羊，一百一十二只新罕布什尔红母鸡，三十六只普利茅斯白岩母鸡，三只鹅，一条狗，一只雄猫，一头猪和一只笼鼠。

二位新“农夫”关心科技与时事，也继续从事着他们的写作和编辑工作。他们决心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除了以文字为武器，也实实在在地尽到了农夫的责任。“1942年的生产指标是四千打鸡蛋，十只猪和九千磅牛奶。”在今天依然令想要回归田园的人们汗颜。

战争和伴随而来的对民主的威胁，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的正负效应，都不曾被怀特所忽略。而这位新农夫最不折不挠的执念是，警告人们关注伴随经济发展而来的污染，呼吁保护环境。

他所有的思考，都是基于一个亲身参与者的实际感受，并且，在攸关重大的问题上，他也保持了幽默与严肃之间的出色平衡。怀特的讴歌与赞美，都发乎真心；而辛辣与嘲讽，是出于善意。

踏实的生活带来丰富的感受，而真心与善意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怀特。他的随笔篇幅常等同于中篇小说，读来却毫无枯燥之感，反倒比虚构的故事更要步步惊心。在看似细碎的叙述中，暗藏着生活本身的逻辑，只有慢慢阅读，才能愉快领会那妙不可言的布局。

今人在体验信息时代提供的各种便利时，也偶尔被进步太快的科技捉弄，常常会遗憾于亲爱的怀特先生不曾领略这急速行驶的时代风景，因而没能代表凡人写下机智幽默的“评语”，也会担忧习惯于慢慢生活与写作的他或许不能适应这个快的时代——那当然是庸人自扰了。

没有一种生活是智者不能适应的，对于怀特来说，从男孩到爷爷，最好的时光都是当下。在阅尽千帆后回首那个汗流浃背的下午，那个男孩邀请女孩去自己完全没有能力驾驭的舞会的勇气，是多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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