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澄明的——— 读刘美凤散文集《一地落叶》

□黄芳

1．《三更有梦三更寒》

散文家刘美凤新书《一地落叶》不仅在页码上足够厚重，在质量上也是沉甸甸的。其中，《三更有梦三更寒》因其救赎和自赎意义，被我视为是重中之重。

母亲小小年纪便被外婆卖给别人做丫鬟，受尽欺侮，满肚怨愤，并把这些怨愤变本加厉地撒向生活，撒向亲人。

母亲不允许“我”复读考大学，逼16岁的“我”去工作，因为觉得“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没用，白糟蹋钱”。母亲逼18岁的“我”去相亲，并武断定下了婚事，她的理由是，“我养了你16年才养大你，你起码也要养我16年吧？你现在的工资那么低能养我吗？他的工资高，又是军官，再怎么也亏不了你。”

“我”绝望了：人生能有几个16年啊！再说16年的阴谋与婚姻，对他公平吗？冥冥之中，天理昭昭啊。

但世间的天理，有时是缺席的。正是这种缺席，催生了母亲的怨，然后再蔓延给“我”。如果“我”是个儿子，也许母亲的一生会完全不同。如果那个算命先生不对母亲说“我”命相克母、克弟妹，也许母亲拥有的也是另一种人生。

但母亲没有遇到另一条路。于是她冷漠无情，她赌博。她赌生活，赌女儿。她把所有亲人的生活，都当做赌资，甚至宁要赌资不要亲人。作者为此心惊，心痛，心寒，心冷。以至于，母亲去世时，“我没有眼泪，甚至拒绝看您最后一眼，更别说为您洗浴、梳头、更衣。我只托父亲捎去一套寿衣、一双寿鞋、一个寿枕给您带走。我在距您遗体很远很远的地方发愣，如释重负……”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什么？是母亲吗？是外婆吗？不，是世道，是人伦。是世道与人伦，从一开始就剥夺了作为一个人最最基本的尊严。被生生削去尊严的母亲受的苦太深重了，她需要抵消，需要释放。

“您没有文化，没有固定工作，生活来源没有保障，所以要拿我一生的幸福做依靠，这是我的命数。我不怨，亦不恨了。”与其说，作者终于与母亲和解，不如说，作者终于原谅了这人世里最暗的一面，“人若有来生，我还做您的女儿吧，不然您靠谁呢？”

——— 穿越无数暗流的生命，终于“嘭”的一声，有力地落地澄亮的河岸上。

2．梦里望乡

与对母亲的回忆相比，刘美凤对婆婆的回忆，则是另一个生命脉络：从彼此陌生到越来越紧贴，越来越柔软，“婆婆是我的半个故乡，我像牵挂故乡一样牵挂婆婆”。而实际上，因为反对母亲的逼婚，“我”其实并不情愿做婆婆的儿媳的。却一做就做了20多年。

婆媳关系在中国历来都值得大书特书，写的人更是穷尽其工。“我知道婆婆与儿媳妇，需要品质与感情黏合，或者纯粹简单的精神支撑，比如责任。因而我一再地对婆婆说，母亲跟儿子过日子，有必要小心翼翼吗？有必要看着儿媳妇的脸色吗？婆婆又不是扎在儿媳妇身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很多时候，我们在对别人进行某种排解和规劝时，其实也是在自我警醒——— 不要轻易地就势而爬，不要在摆脱一种桎梏时，又陷入了另一种桎梏。

这对婆媳，生活得很融洽，甚至时有意趣昂然的一幕。虽然其中有作者不愿做任何解释的流言碎语，但日子的底子是明亮温情的。婆婆弥留之际，很多乡亲因为畏惧不敢靠近她房间，而作者一直独自守在她床前。

读这篇文章时，我总忍不住地想，对于婆婆，作者倾尽了一个晚辈的情感，这除了她善良本性所使然，有没有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情感转移？有没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她宁愿，婆婆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对婆婆的所有言行，是否是某种意识里对母亲的弥补？对于母亲的去世，作者没有眼泪，甚至拒绝去看最后一眼。而对婆婆呢，“我为过世后的婆婆沐浴，洗脸并察看几十年光阴在婆婆脸上留下的喜悦和悲伤。但岁月无痕，婆婆的脸上什么都没有留下，婆婆一脸安详。洗上身，洗下身，剪指甲。我一边跟婆婆说话，一边搬动婆婆的身体，婆婆身体的余温还未散尽，只是那手脚有些僵了、硬了。僵了硬了的身体经我轻轻地一句，一句，又一句，复又变得柔软起来，婆婆配合得很好。我说：‘妈，我是美凤，我知道你一向是爱干净的，我来帮你洗澡，若不小心在洗澡时洗疼了你，你要原谅啊。\’我说：‘妈，我已帮你洗得干干净净，你走出去又是漂漂亮亮，人见人爱了……\’”

内心要有多软多真多深的情，才能做到这一切？日本电影《入殓师》，以其对生命的终极关怀与尊重，让很多铮铮铁汉落泪。而我想，这段柔软的、不事修饰的文字，几乎就是《入殓师》的全部力量。

在这篇文字里，我只点出了《三更有梦三更寒》和《梦里望乡》，是因为它们更脉脉相通，贯穿生死。实际上，《一地落叶》每篇文字都值得品说，它们是作者极其真诚的记录，不夸饰，也不掩藏。翻开书页，你就翻开了那些叠加的日子，日子中叠加的悲喜，以及作者在悲喜惊惶中一点点叠加的内省与认知。

如果说，母亲是以一种怨怼去抵消怨怼，那么“我”便是以细微而又宽阔的爱去抵消负累。所以她能回归并保持生命原本的澄明：风一样轻，水一样清，草木一样生动。

(《一地落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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