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要是这么说这件事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梅子卿擦根火柴

常芳

“要是这么说，这件事，我倒可以考虑考虑。”梅子卿擦根火柴，一边垂下眼睛点着烟斗，对李公时说。

“那实在是太感谢梅大人了！”梅子卿这么爽快地答应考虑一下，这倒是李公时没有想到的。他觉得他既然答应考虑，事情就应该八九不离十了。于是，他慌忙站起来，对着梅子卿又深施一礼。

“都是为了抗日救国，用不着这么客气。快请坐！”

梅子卿往下压压手，示意李公时坐下，同时又打量了他一眼。想自己能够答应他，考虑出任会长一职，完全是为了女儿。他的心这些年完全被女儿搅乱了。和女儿比起来，他觉得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要退在其次。只要是女儿开口让他做的事情，他现在一件也不想拒绝。

在接下来的交谈里，李公时知道了，梅识禅和穆记者正准备第二天到莒县去。他激动起来，看眼梅子卿，小心翼翼地提出来，他明天能不能和他们一块去。“听说从潍县过来的日本鬼子，已经快到那里了。”他说。

“你会不会骑马？”梅识禅问。

“会。”李公时赶紧回答。“我们家那些拉货的马，我有空就去城外放它们，来来回回都是骑着它们走路。”

“只要不怕去送死，那就好。”

二十七

清晨起来，天上飘了阵雪花，但不一会儿就停了，连窗子下面一株迎春花的枝条和正欲绽开的花骨朵，都还没有完全打湿。梅识禅最先吃完早饭，从餐桌前站起来，跑到院子里问管家备好马没有。然后又跑前跑后地检查两遍马掌和马具，以及食物和随身要带的其他东西。他母亲一直跟在儿子后面，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忙前忙后，见他停下来，就慌里慌张地凑到跟前，抻抻他这边的衣襟，又去抻抻那边，问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哪里能有家里好啊儿子，安安稳稳的日子。”她摸着他胸前的一颗扣子，仰头望着儿子的眼睛。“你偏偏挣脱着，要往那炮火连天的地方去找罪受。你不要命了，娘还舍不得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呢。生你的时候，你是站马生，两只脚先出来了，差点没要了娘的命。”

直到梅如是走出来搀扶着她，把她扶回屋子里，她还在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梅子卿，怎么就依着儿子胡闹。

“行了，行了，娘您就放心吧。我给您保证，一定会让您儿子完须完尾地回来。”梅识禅从门外跨进客厅，大咧咧地笑着对周氏说。在他后面，跟着穆记者和李公时。他们是一块进来跟两位老人和梅如是辞行的。

辞过行，三个人又鱼贯着走到院子里，出了院门，在大门外各自牵一匹马，踩着马镫子跨上去，骑在马上出了村子。到了沂河边上，他们便沿着沂河，一路朝北跑去。梅如是把他们送到河边上，摸了摸梅识禅骑的那匹马的马鬃，又对另外两个人笑了笑，嘱咐他们一定要小心。三匹马慢跑着，但还是一会儿就跑远了。河里的水轰轰隆隆地响着，从水面上掠起来的晨风，夹带着一缕水腥味，吹着梅如是额前齐眉的头发。跑远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她握紧两手，远远地，看着骑在马上的三个人相继扬起手里的鞭子，朝各自的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下。跑在最后面的，是她带到梅家埠来的那个李公时。她想着他送给她的那两本书，心里头剧烈地跳着，匆忙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来，低下头盯住了自己的鞋尖。

接近晌午时，梅如是走到了锦官城的大街上。她没有让马车送她到鹿家庄园门口，在进入村子之前，她就让车夫停下了马车。

在半路上时，天上又飘起了零乱的雪花，不过这会儿早就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沉地，吊着脸子，像一床扔在河水里泡透的烂棉花被套。没有日头在天上挂着，风也在吹着，但地面上的冻还是开始化了。落到地上的雪花已经化得没了踪影，和化开的那层冰冻混在一起，在路面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泥层，青苔似的，湿滑地附着在街面上。在一些人家的茅草屋顶上，偶尔会有一缕近乎看不见的热汽，悄悄地飘起来，随即又消失在了屋顶上空。那是有些人家在屋子里烧火做晌午饭了。

距离梅如是十几米远的地方，走着两个当兵的，他们每人肩上背着杆枪，边抽着烟，边叽叽嘎嘎地和庄长张宝善说着话。有一个人在高声地笑着，边笑边朝路两边的店铺里张望。他们旁边，闹哄哄地跟着群孩子，几个调皮鬼仰头瞅着那两个背枪的人，乱哄哄地喊着：

二月里来百草发

当兵的郎君离开家

回头撇下子跟女

回头恋坏了牡丹花

看着那群孩子，梅如是放慢步子，认出里头好几个都是她的学生。不过，在那些孩子里，就数着棉花喊的声音响亮。梅如是不用猜，就知道这个调子是棉花教给他们的。棉花的母亲是锦官城最会唱酸曲子的人，原因是她奶奶曾经是南沂蒙县最有名的“酸曲子”。就跟谁也不知道，那个会唱酸曲子的女人为什么嫁了个瘫子一样，谁也不知道她会唱多少个酸曲子。集市上的人看到的，就是她的瘫子丈夫垂头坐在一个四方木架子上，她怀里用根绳子绑着孩子，一只胳膊弯里拉着丈夫的木橇，一只手里拿只黑碗，在集市上来回走着，挨着摊子唱酸曲子要钱，唱出来的酸曲子从来也没有重过样。“俺奶奶是把这些酸曲子当作嫁妆，陪送的俺。”开始，巴三不肯让老婆唱这些酸曲子，因为她偷偷地唱这些酸曲子满街追着打她时，棉花的母亲就会绕村子跑着，边跑边回过头去，大声地对巴三喊着。“俺奶奶说，坏了年景，没有饭吃的时候，它就能给咱换来活命的一口饭。” （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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